在房間內,我聽著音樂,看著窗外,對海的天空,一陣陣閃亮,雷雨風早已刮起,雨灑下來,豆大,落在玻璃上,急驟得如撒石子。
我在等人。
因此一有人敲門,我便說: 「進來。」
進來的並不是文藝青年,而是她。
她穿一套非常怪異的衣裳,絲的質地閃亮、露胸,原來該晚上穿,但此刻才早上十點,松身、束腰,十分不規矩,但是我一看就喜歡這身裝束。
她有張鵝蛋臉,細長眼睛,豐滿的嘴唇,不是傳統美女,卻有她自己的味道,身型很好,長得很高很高,往門框輕輕一倚,風情萬種。
她說: 「你一定是恭敏。」語氣非常熟絡,像是自家人。
「我是。」我說, 「你呢?」
「我姓陳。」
「陳小姐要喝什麼?」
「我已有飲料。」
「來找人?」
「洪昌澤。」
「他今早不在。」
「我知道,今日洪太太生日,他去選禮物。」
「你都清楚?」
她坐下來。 「你知道我是誰?」
「不,我不知道。」
「我是他的女朋友。」。
我一呆馬上想:這樣不安分的女人,不適合做女朋友,太急於露面,太在乎身份,澤叔要有麻煩了。
父親的女朋友從來沒有出現過,公司,是男人做事的地方,聰明的女子應逛公司吃咖啡去,不該在此處晃。
「你不喜歡我?」她問。
我微笑,沒有意見。對於叔父的女朋友,喜歡固然不對,不喜歡更加不對。
「你是位藝術家是不是?」她輕快的問。
「我游手好閒,什麼都不做。」
「多麼好。」
「你做什麼?」我問。
「猜。」
「你同時是精品店及花店的女主人。」
她笑了, 「是,我們之中很多都開店,自可可香奴兒開始,有辦法的女人總獲得某方面的資助開店,不,我厭惡這個行業。」
「那你做什麼呢,不住旅行?」
她清脆的笑。
她有自由的靈魂,我喜歡她。
剛在這時,澤叔推門而進。
他神情緊張,額角冒汗,我看在眼內,有點詫異,噫,他看重她呢,他從不為任何事起青筋,他真重視她呢。
不過數秒鐘內,他已恢復正常,露出笑臉。
他說: 「你在這裡。」
「我剛向恭敏自我介紹,說是你的女友。」
澤叔真是老狐狸,他說: 「可不是。」
「你為洪太太買了什麼?」她捉弄他。
好一個澤叔,馬上取出錦盒,打開,給我看。
「女人都喜愛這些。」他說。
我也沒有細看,反正是珍珠瑪瑙。此類玩意兒母親有一抽屜,但她不見得快活。反正不收白不收,不過作為心理補償。
「來,我也有禮物給你。」他拉起陳小姐的手, 「跟我來。」
一二三就把她搬過隔壁寫字樓。
同澤叔玩,不是沒有好處,他出手疏爽,為人風趣,樣子又不差,只是沒有真心。他對誰都沒真心,反而不要緊。
我的文藝朋友,因為天氣壞的緣故,不來了。
這是干藝術的人至大的缺點。太陽太好,不想做事。沒有太陽,提不起勁道做事。太雨,懶出門,天晴,缺乏詩意。借口多多,什麼都拖著,十年八年後,便推懷才不遇。
我不是不肯支持他們,只覺他們架子奇大,向我籌錢,還像給我面子似,受不了,再約我就難了。
剛要回家,澤叔過來。
他說: 「公司買了只新遊艇,幾時出海去,由你主持下水禮。」
我笑, 「咦,全部空氣調節,然後坐艙內聽音樂搓麻將,我不去。」
「你真是古怪。」
「我喜歡機帆船,撲撲撲開出去,在離島過夜,數日不返。」
「好,澤叔替你去弄。」
我笑了,這是他口頭禪,我自幼聽成習慣,他說得出絕對做得到。
「你覺得陳鎖鎖怎麼樣?」
「誰?」
「陳鎖鎖。」
「噫,怎麼會有人拿這個字來做名字。」
「可不是。」他聳聳肩。
「可是把你鎖住了。」
他歎口氣, 「心頭肉。」
用到這種肉麻的字眼,可見不簡單。
「她很特別。」
「是,」澤叔說, 「很有味道。」
過了一會兒,他尚沒有離開的意思。
他終於問: 「你不會透露給嬸母知道吧?」
我詫異, 「澤叔應當知道我為人,我是發瘋和尚,父親的事都不會告訴母親知。」
這麼緊張,他有得苦吃了。
「她最近情緒不大穩定,似欲故意張揚,要你嬸嬸知道她的存在似的。」
我微笑, 「嬸嬸不會知道的,她即使跑上去站嬸嬸面前,嬸嬸也照樣不知道。」
媽媽與嬸嬸都有千年道行,泰山崩於前不動於色,她們做她們的洪太大,野狐於她們何尤哉。
澤叔轉變話題, 「最近有什麼活動?」
「很悶。 」
「沒有女朋友,當然悶。」他打個哈哈。
我在樓下等車時,傾盆大雨倒下來。
一把傘根本無濟於事,褲子全濕,鞋子冒泡。
途人詛咒天氣,女孩子提起今年流行的長花裙,尷尬地閃屋簷下。
「在人簷下過,焉得不低頭。」
我仍然碰到了朋友。
在路上這個女孩子硬說我與她在巴芙見過面,她叫得出我的名字,我不記得她,她一直問我有沒有空去喝杯咖啡,邀請得太努力,做得太露骨,嚇怕我。
我非常肯定的說,我有急事,要到銀行去。
她訕訕地站在雨下,落不了台。
我踏上公司車走了,連送她一程都沒有,十分沒有風度。
我有經驗,讓她上車,她就不下車,請她吃晚飯,她巴不得連早餐也吃了走。
這類女子急於要證明自己,很迫切的。
人一爭就不好看。急急要揚眉吐氣,急著要掘金,急著要報復,急著出風頭,急著找伴侶……
當夜,母親與我通話,說要回來一趟,辦些私
事。
她的聲音是平的,什麼都不能使她失態,這些年來,我沒有見過比她更有涵養功夫的女人。
第二天一早,澤叔差司機送上整箱的香檳,每次他開派對,叫酒時總順便照顧愛侄。
坐在家無聊,出帆船會坐,一進門,便看到
她,陳鎖鎖。
她不是與澤叔在一起,男伴的面孔很熟,像是
一個歌星,他的嘴幾乎碰到她的耳朵,在那裡絮
語。
我坐下,叫杯礦泉水。
奇怪,從前卻沒碰到過她,只有一個可能,她
的基地不是本市,這次她故意在熱鬧地點出沒,為
求整治澤叔,使他弱小的心靈受創。
陳女士見到我,三言兩語的支開那俊男,移船
就勘,拿著杯子,到我桌上來。 。
我微笑, 「這麼早喝香擯?」
她反問: 「這麼早吃龍蝦?」
我又問: 「癢不癢?」
「什麼?」
「耳朵癢不癢?」我學那俊男震動嘴皮,無聲勝有聲。
她凝視我,發覺我不是盞省油的燈。
我伸個懶腰,呵咱們洪家沒有好男人。
「你會不會告訴洪昌澤?」
「你是想我說呢,還是不想我說?」
她不響。
「你是想我說吧,不不,我不好管閒事。」
「你對你嬸嬸,沒有這麼輕佻吧。」
「我嬸嬸是個規矩的女人,我很尊重她。」
「你看低我。」
「我沒有那麼說過,」我禮貌的欠欠身, 「我們也是朋友。」
「你是同情我?」
「陳小姐,你也算得是天之驕子了,何需人同情o」
可想做洪昌澤的黑市情人,壓力很大。
自然,做打字員、工廠工人、小主婦的壓力更大,甚至洪昌澤本人也不易做。
她見我不太友善,便轉頭使一個眼色,表示要離去。
那邊俊男已替她取了外套在等。
我怎麼這樣對一個女人?
母親抵埠時,我看到她蒼白的面孔,就知道因由。多年來她的積鬱由陳鎖鎖這種女人的得志所造成,是以我對陳女士沒有好感。
母親堅持要住酒店,澤叔不肯,要她住進洪宅。他說洪宅一樣可以二十四小時貼身服務。但母親固執起來蠻可怕,她踏上酒店派來接的車子就走,澤叔十分尷尬。
待她休息完畢,我們一起喝茶。
「公司業務怎麼樣?」
「我不知道,沒人告訴過我。」
「麥公也不同你說?」
「麥公也是他的人。」
母親沉默,過很久她問: 「你嬸嬸幫不幫你?』,
「她自身難保。,』
母親點點頭, 「這我也聽說了。,』
『『她大概也不大見到澤叔。」
「我們都看得開,有什麼辦法,自古男人一得法便要換老婆,洪氏總算是有本事養家的男人,比他們次一等的,別的本事沒有,略有口飯吃,照樣嫌身邊人千瘡百孔,怎麼看怎麼不順眼,非千方百計逼走老伴才甘心。」
我不敢吭聲。
「你見過你澤叔的新人2」
我點點頭。
「跟著也有三四年,一直養在紐約,最近回來,同他攤牌,很是個人才,長得似環球小姐。」
我問: 「要他娶她?」
「大約是。」
陳女士終於沉不住氣。
人家四分之一世紀的夫妻,早有默契,要拆散也不是那麼容易的,她年輕不懂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