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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頁     亦舒

  在房間內,我聽著音樂,看著窗外,對海的天空,一陣陣閃亮,雷雨風早已刮起,雨灑下來,豆大,落在玻璃上,急驟得如撒石子。

  我在等人。

  因此一有人敲門,我便說: 「進來。」

  進來的並不是文藝青年,而是她。

  她穿一套非常怪異的衣裳,絲的質地閃亮、露胸,原來該晚上穿,但此刻才早上十點,松身、束腰,十分不規矩,但是我一看就喜歡這身裝束。

  她有張鵝蛋臉,細長眼睛,豐滿的嘴唇,不是傳統美女,卻有她自己的味道,身型很好,長得很高很高,往門框輕輕一倚,風情萬種。

  她說: 「你一定是恭敏。」語氣非常熟絡,像是自家人。

  「我是。」我說, 「你呢?」

  「我姓陳。」

  「陳小姐要喝什麼?」

  「我已有飲料。」

  「來找人?」

  「洪昌澤。」

  「他今早不在。」

  「我知道,今日洪太太生日,他去選禮物。」

  「你都清楚?」

  她坐下來。 「你知道我是誰?」

  「不,我不知道。」

  「我是他的女朋友。」。

  我一呆馬上想:這樣不安分的女人,不適合做女朋友,太急於露面,太在乎身份,澤叔要有麻煩了。

  父親的女朋友從來沒有出現過,公司,是男人做事的地方,聰明的女子應逛公司吃咖啡去,不該在此處晃。

  「你不喜歡我?」她問。

  我微笑,沒有意見。對於叔父的女朋友,喜歡固然不對,不喜歡更加不對。

  「你是位藝術家是不是?」她輕快的問。

  「我游手好閒,什麼都不做。」

  「多麼好。」

  「你做什麼?」我問。

  「猜。」

  「你同時是精品店及花店的女主人。」

  她笑了, 「是,我們之中很多都開店,自可可香奴兒開始,有辦法的女人總獲得某方面的資助開店,不,我厭惡這個行業。」

  「那你做什麼呢,不住旅行?」

  她清脆的笑。

  她有自由的靈魂,我喜歡她。

  剛在這時,澤叔推門而進。

  他神情緊張,額角冒汗,我看在眼內,有點詫異,噫,他看重她呢,他從不為任何事起青筋,他真重視她呢。

  不過數秒鐘內,他已恢復正常,露出笑臉。

  他說: 「你在這裡。」

  「我剛向恭敏自我介紹,說是你的女友。」

  澤叔真是老狐狸,他說: 「可不是。」

  「你為洪太太買了什麼?」她捉弄他。

  好一個澤叔,馬上取出錦盒,打開,給我看。

  「女人都喜愛這些。」他說。

  我也沒有細看,反正是珍珠瑪瑙。此類玩意兒母親有一抽屜,但她不見得快活。反正不收白不收,不過作為心理補償。

  「來,我也有禮物給你。」他拉起陳小姐的手, 「跟我來。」

  一二三就把她搬過隔壁寫字樓。

  同澤叔玩,不是沒有好處,他出手疏爽,為人風趣,樣子又不差,只是沒有真心。他對誰都沒真心,反而不要緊。

  我的文藝朋友,因為天氣壞的緣故,不來了。

  這是干藝術的人至大的缺點。太陽太好,不想做事。沒有太陽,提不起勁道做事。太雨,懶出門,天晴,缺乏詩意。借口多多,什麼都拖著,十年八年後,便推懷才不遇。

  我不是不肯支持他們,只覺他們架子奇大,向我籌錢,還像給我面子似,受不了,再約我就難了。

  剛要回家,澤叔過來。

  他說: 「公司買了只新遊艇,幾時出海去,由你主持下水禮。」

  我笑, 「咦,全部空氣調節,然後坐艙內聽音樂搓麻將,我不去。」

  「你真是古怪。」

  「我喜歡機帆船,撲撲撲開出去,在離島過夜,數日不返。」

  「好,澤叔替你去弄。」

  我笑了,這是他口頭禪,我自幼聽成習慣,他說得出絕對做得到。

  「你覺得陳鎖鎖怎麼樣?」

  「誰?」

  「陳鎖鎖。」

  「噫,怎麼會有人拿這個字來做名字。」

  「可不是。」他聳聳肩。

  「可是把你鎖住了。」

  他歎口氣, 「心頭肉。」

  用到這種肉麻的字眼,可見不簡單。

  「她很特別。」

  「是,」澤叔說, 「很有味道。」

  過了一會兒,他尚沒有離開的意思。

  他終於問: 「你不會透露給嬸母知道吧?」

  我詫異, 「澤叔應當知道我為人,我是發瘋和尚,父親的事都不會告訴母親知。」

  這麼緊張,他有得苦吃了。

  「她最近情緒不大穩定,似欲故意張揚,要你嬸嬸知道她的存在似的。」

  我微笑, 「嬸嬸不會知道的,她即使跑上去站嬸嬸面前,嬸嬸也照樣不知道。」

  媽媽與嬸嬸都有千年道行,泰山崩於前不動於色,她們做她們的洪太大,野狐於她們何尤哉。

  澤叔轉變話題, 「最近有什麼活動?」

  「很悶。  」

  「沒有女朋友,當然悶。」他打個哈哈。

  我在樓下等車時,傾盆大雨倒下來。

  一把傘根本無濟於事,褲子全濕,鞋子冒泡。

  途人詛咒天氣,女孩子提起今年流行的長花裙,尷尬地閃屋簷下。

  「在人簷下過,焉得不低頭。」

  我仍然碰到了朋友。

  在路上這個女孩子硬說我與她在巴芙見過面,她叫得出我的名字,我不記得她,她一直問我有沒有空去喝杯咖啡,邀請得太努力,做得太露骨,嚇怕我。

  我非常肯定的說,我有急事,要到銀行去。

  她訕訕地站在雨下,落不了台。

  我踏上公司車走了,連送她一程都沒有,十分沒有風度。

  我有經驗,讓她上車,她就不下車,請她吃晚飯,她巴不得連早餐也吃了走。

  這類女子急於要證明自己,很迫切的。

  人一爭就不好看。急急要揚眉吐氣,急著要掘金,急著要報復,急著出風頭,急著找伴侶……

  當夜,母親與我通話,說要回來一趟,辦些私

  事。

  她的聲音是平的,什麼都不能使她失態,這些年來,我沒有見過比她更有涵養功夫的女人。

  第二天一早,澤叔差司機送上整箱的香檳,每次他開派對,叫酒時總順便照顧愛侄。

  坐在家無聊,出帆船會坐,一進門,便看到

  她,陳鎖鎖。

  她不是與澤叔在一起,男伴的面孔很熟,像是

  一個歌星,他的嘴幾乎碰到她的耳朵,在那裡絮

  語。

  我坐下,叫杯礦泉水。

  奇怪,從前卻沒碰到過她,只有一個可能,她

  的基地不是本市,這次她故意在熱鬧地點出沒,為

  求整治澤叔,使他弱小的心靈受創。

  陳女士見到我,三言兩語的支開那俊男,移船

  就勘,拿著杯子,到我桌上來。  。

  我微笑, 「這麼早喝香擯?」

  她反問: 「這麼早吃龍蝦?」

  我又問: 「癢不癢?」

  「什麼?」

  「耳朵癢不癢?」我學那俊男震動嘴皮,無聲勝有聲。

  她凝視我,發覺我不是盞省油的燈。

  我伸個懶腰,呵咱們洪家沒有好男人。

  「你會不會告訴洪昌澤?」

  「你是想我說呢,還是不想我說?」

  她不響。

  「你是想我說吧,不不,我不好管閒事。」

  「你對你嬸嬸,沒有這麼輕佻吧。」

  「我嬸嬸是個規矩的女人,我很尊重她。」

  「你看低我。」

  「我沒有那麼說過,」我禮貌的欠欠身, 「我們也是朋友。」

  「你是同情我?」

  「陳小姐,你也算得是天之驕子了,何需人同情o」

  可想做洪昌澤的黑市情人,壓力很大。

  自然,做打字員、工廠工人、小主婦的壓力更大,甚至洪昌澤本人也不易做。

  她見我不太友善,便轉頭使一個眼色,表示要離去。

  那邊俊男已替她取了外套在等。

  我怎麼這樣對一個女人?

  母親抵埠時,我看到她蒼白的面孔,就知道因由。多年來她的積鬱由陳鎖鎖這種女人的得志所造成,是以我對陳女士沒有好感。

  母親堅持要住酒店,澤叔不肯,要她住進洪宅。他說洪宅一樣可以二十四小時貼身服務。但母親固執起來蠻可怕,她踏上酒店派來接的車子就走,澤叔十分尷尬。

  待她休息完畢,我們一起喝茶。

  「公司業務怎麼樣?」

  「我不知道,沒人告訴過我。」

  「麥公也不同你說?」

  「麥公也是他的人。」

  母親沉默,過很久她問: 「你嬸嬸幫不幫你?』,

  「她自身難保。,』

  母親點點頭, 「這我也聽說了。,』

  『『她大概也不大見到澤叔。」

  「我們都看得開,有什麼辦法,自古男人一得法便要換老婆,洪氏總算是有本事養家的男人,比他們次一等的,別的本事沒有,略有口飯吃,照樣嫌身邊人千瘡百孔,怎麼看怎麼不順眼,非千方百計逼走老伴才甘心。」

  我不敢吭聲。

  「你見過你澤叔的新人2」

  我點點頭。

  「跟著也有三四年,一直養在紐約,最近回來,同他攤牌,很是個人才,長得似環球小姐。」

  我問: 「要他娶她?」

  「大約是。」

  陳女士終於沉不住氣。

  人家四分之一世紀的夫妻,早有默契,要拆散也不是那麼容易的,她年輕不懂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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