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你愛人想什麼,你也不想知道?」
「更不要知道。」我笑,「他說什麼,我就聽什麼。」
他沉默一會兒,「你是一個有趣的女郎。」
「你自什麼地方學來的中國普通話?」
「我從頭到尾沒有說過話,你感覺得到而已,你是那個地方的人,就感覺我用那種語言同你交談,就像你自言自語一樣。」
「很奇妙。」我讚歎。
「謝謝你。」
「你在地球哪一角?」
他不答。
「來,說來聽聽。」
他不答。
「你長相如何?賣相可好?」我又問。
他還是維持靜默。
「喂,你不能一躲了之,我要知道的事太多。你有沒有點鐵成金的本事?你的心像不像小王子?你的基地設備如何……喂,南星七號!」
我在腦中搜索他。我有種感覺,我知道他在那裡,他也知道我知道他在那裡,只不過他不一聲。
門鈴響,我去開門。
小三小四歡呼,「表姐,我們經過這裡,順便看你在不在,請我們吃冰激淋。」
他們衝進來。
「幹嘛沒精打采?」小三問。
「我要失業了。」
「另外再找一份工作好了。怕什麼?」小四說:「這種事可以發生在每一個人的身上,沒有啥子大不了的。」
我啼笑皆非,「戰爭也不過是發生在每個人頭上的事,你怕不怕?」
他們取出冰激淋汽水做蘇打吃,一邊笑一邊勸解我,「兩者不可混為一談。」
我心念一動,「最近發明些什麼?」
「電動滾軸溜冰鞋。」
「多原始,外國早有了。」
「但香港沒有。」小三挺挺胸。
「用什麼發電?」
「汽油。」
「汽油擱哪裡,扛在背上?一升走幾公里?重都重死人,弄得不好,炸起來。」
小三小四頓時沒了胃口,「全給表姐說中了,這些技術上的問題,猶待一一克服。」
我忽然聽到一陣嘻嘻笑。
我立即呼召他:南星七號,我知道你在那裡,快快回答。
他沒有回答,我有點生氣。
小三小四躺在沙發上,空氣中洋溢著他倆身上的汗味,我覺得有種安全感。結婚生子真好,一晃眼孩子這麼大,可以聊天可以解悶,且又永遠忠心,一家子的關係才是最密切的。我隨即想到自己也是別人的孩子,卻一年不會一次家,頓時笑出來。
人,既來之,則安之,總要活到最後一天,曲終人散。
南星客,你會不會覺得地球人的無奈悲哀無助?
我把一隻沙發墊子壓在半邊面孔上,本來是假寐,後來聽到小三小四倆個傢伙扯起鼾,不知怎地,滿懷心事,居然也墮入夢鄉。
做了許多毫無新意的惡夢,睜開眼睛,聽得小三小四在淋浴,一邊嘩啦嘩啦的唱歌,小四在開了唱機,對牢鏡子跳舞,我看他們朝氣十足的樣子,頓時把世上不愉快之事忘卻一半。
「嚇死人。」
「嗯?」我揚一揚頭,轉頭去找說話的人。
「你們的夢真是嚇死人。」
是南星客,他回來了。
「什麼嚇死人。」我說:「別裝胡羊了,這些夢全是你們在裝神弄鬼,是你們把惡夢傳入我們腦袋。」
「什麼?我們從來沒有夢。」
「多單調,我們縱有千般不足之處,卻還能做夢。」
「你做夢的當兒,碰巧我的波段切入,碰到那些有情有節可怕的想像,嚇的我一身冷汗。」
「是嗎,我做夢做到什麼?」
「你忘記了。」
「一乾二淨,這是人之所以可以活下去的原因,我們的記憶很短,」我歎口氣,「不太記恩,亦不記仇。」
他默然。
小三小四用大毛巾擦著頭出來。「表姐,你同誰說話?」
「我?我沒有,我自言自語。」
「表姐,工作丟了再找一份,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你太好強太緊張。」
我點點頭。
他們挽起帶來的包包,「表姐,謝謝你招待,我們先走一步。」
「你們去哪裡玩。」
「的士高。」他們笑。
「啊。」
「表姐,振作點,給你發明一件新的玩意兒解悶如何?」
「我要一種飛行器,可以使我振翅高飛,永離濁世。」
我舞動雙臂作飛行狀。
小四笑:「如果不是你,表姐,我會勸那個人二十六樓跳下去,那真的可以永離濁世了。」
我白他一眼,「亂講。」
「表姐,別胡思亂想,改天再來看你。」
我送他們出門。
「你的人緣很好呀。」
我笑一笑,「你真認為如此?」
「與你接觸的人都不討厭你,他們心裡喜歡你。」
我想一想,到了二十五世紀,如果人類真的可以截收對方的思想,那豈非天下大亂。
「不會。」
「為什麼?」我揚一道眉毛。
「這跟雷達及抗雷達器一樣,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到時自然會發明一種過濾思想的儀器,只讓可以公諸於世的思想給對方接收。」
我哈哈大笑起來,「天呀,太荒謬了,你的意思是,我們會更進一步的虛偽?」
「是。」
我拍著大腿,「你真有趣,南星七號,我願意同你做朋友。」
他來不及地說:「我也是。」
「你今年幾歲?」
「我?歲數?我沒有歲數。」
「你會不會死亡?」
「不,我們不會死亡。」
「呀,那多可怕。」我說:「永遠永遠地活下去。」
他有點無奈,「是。」
「你豈不成了千年老妖精?」我脫口而出。
「不,我的記憶中資料每經一端時間,必須註銷。」
「你們跟電腦一樣?」我不明白,「沒有用的資料便抹淨……那活得有什麼意思?譬如說我,我腦中充滿了毫無用途但對我來說卻珍貴不過的記憶:十二歲生日哥哥送禮物的情形,第一次同男孩子約會,求職成功;大學畢業……都給我生活增添溫情,我才不願洗掉這種記憶。」
「但這是浪費。」
「什麼叫浪費?什麼叫值得?什麼是真?什麼是假?只要當事人覺得滿意,誰管得了?」
又不響。
「你們是否生活在一個嚴格理智的社會中?」
他不作答。
「人類很衝動愚蠢,我承認在極端惱怒的時候,我也曾說過『我要移居別的星球』這種話,但實在我並不討厭地球。儘管許多人挨餓,許多人打仗,但這是個美麗的地方。」
「我大約看過你們的城市。」
「你去過威尼斯?嘎?當潮水漲時你可到過聖馬可廣場?夕陽時的金黃榮耀可有給你至深的印象?每當我低潮時,我必然想起世上美麗的一切:嬰兒的笑臉,畢加索的畫,蒲昔拉蒂的珠寶,春日之草原,人類的勇敢固執——我們生命短暫?不要緊,第二代第三代無數的後代會被生下來繼續我們的志願。世界仍是美麗的。」我長長歎出一口氣。
南星笑。「在低潮的時候想想遠一點的事,未嘗不是正確的做法。」
「你不相信我相信世界美麗?」
「你心中尚有許多疑惑。」
「你真是我的『知心友』。」我又忍不住刻薄他。
電話鈴響。
我去接聽,歡呼:「世民!是你。」
「你怎麼不辦公?在家裡做什麼?」
「我要失業了。」
「出來玩,別擔心。」他說:「那種工作又養不肥人。」
「今天我倒是需要你。」我笑。
「晚上八點,我來接你。」
「一言為定。」我看看表,還有一個鐘頭可供我妝扮。
南星問:「你要到什麼地方去?」
吃飯,跳舞,胡鬧,隨便那裡。
「那個世民是誰?」又追問。
他開始像我的媽,地球人的通病看情形他全有。
我不回到他:但回不回答,我都逃不過他對我的思想追蹤。我盡量想些無關緊要的事。
做人的快樂靠成就感相助。
大學畢業,工作上勝利,有異性追求,都屬成就,都帶來快樂。
我在淋浴的時候問:「喂,你只是感覺得到,是不是?你沒有『眼睛』吧?」
他不屑的說:「地球人的裸體有什麼好看?」
我放心了。
「你們的身體怎麼樣?」
「你問過好多次了。」
「是不是八爪魚般有無數觸角?」
他仍然不回答。
我穿起我認為最漂亮的一襲旗袍。
「你並不喜歡譚世民。」南星七號說。
「我不喜歡他,難道喜歡你?」我搶白他。
他沒有聲音。
我怕傷害他,連忙補充了幾句:「至少他是活生生石一個人,你呢?你是琵琶精還是蜘蛛精我都不知道,或許你只是我的幻覺,魔由心生,佛家自古有這句話。」又自覺越描越黑,很不是味道。
「喬碩人喬碩人,我真拿你沒辦法。」
我跟譚世民坐在豪華法國飯店裡舉杯喝香白丹酒的時候,心頭著實寬了一點。
明天的憂慮自有明日當。
「你今天很美。」譚世民一點新意都沒有。
跟不同的女人來同一個地方說同樣的話, 是他的拿手好戲。
以前我總不肯答應他的約會,使他心癢難搔,越發要隔一陣來約我一次,男人泰半是這樣。
「告訴我,今日何以給我這種榮幸?」他問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