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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頁     亦舒

  實在很難明白。

  然而阿龍是漂亮的,我還是堅持沒有見過這麼好的男孩子,他的好看不是那種毫無性格,面目模糊的漂亮,他應該給張徹去做明星,念什麼原子物理?

  最巧的是他沒有女朋友。(怎麼會沒有女朋友?)

  不過阿玉也沒有男朋友,兩個人倒是天生的一對,馬上對上了。

  我又關好了門,看看鐘,也不早了,又做不了事,天黑得比什麼都黑,我就上了床了。別問我怎麼一碰到床就會熟睡,這是我的福氣,與人無尤。

  只記得有一次,才十幾歲的時候,與一個男孩子坐在床沿聊天,本來該是很浪漫或是很性感的事,可是因為我說著說著竟睡著了,所以這男孩子就很生氣,並且認為我看輕他,反他當一個瘟的好人,即使在他床上睡著了也不妨的,故此以後就不來找我了。

  其實……我不過是想睡一覺。

  第二章

  每天過的都是刻板文章,沒有睡眠調劑一下,怎麼可以,

  明天不曉得是一個什麼天。

  地結冰,沒有雪。路很滑,我出去拿牛奶瓶子的時候,滑了一跤,連牛奶瓶子帶毯子都波在地上。

  我笑了。

  牛奶瓶子滑出去很遠,沒有摔破,該是好兆頭吧。

  我爬起來,已有好心的路人為我拾了瓶子。我道謝。

  阿玉看見了,就問:「沒摔痛吧?」

  「沒有,不過是什麼地方多了塊瘀青而已,沒關係。」

  「你啊,真是無憂無慮。」她皺皺眉頭。

  在早晨,她的臉,即使蹙著眉頭,也還是帶著一種喜色,不曉她有沒有留意。

  我把毯子裡緊一點,我說:「阿玉,你——」

  「你什麼?好好的晨褸不穿,包張毯子到處走,真恐怖!」她頓足,「一會兒生了肺炎,誰來照顧你?」

  我裝個鬼臉,回屋子裡換衣服,真冷,耳朵辣辣的發痛,這也有個好處,人馬上就清醒了,而且工作速度奇快,在寒帶住是有好處的,其實這裡不過是溫帶罷了,然而我老喜歡誇張一點,說成寒帶。畢竟這鬼地方比中國任何一省還要北一點呢。

  換好衣服,我們出門。

  阿玉說:「今天天氣好,路滑,我們走路吧。怎麼?」

  我是沒有意見的人,既然阿玉要欣賞風景,就不該掃她的興。

  我們慢慢的走路,手都躲在厚厚的手套下,一直在想:如果逃得了學,該是多麼好的一天!還可以縮在棉被底下呢。對我來說,幸福的生活是冬天睡得很晚才起床。向身邊的丈夫說:「早。」然後傭人已經把麵包烤香了。

  我重重的歎一口氣。

  「阿玉,」我說:「我們一定要嫁百萬富翁,什麼都不用做,整天穿個時裝去逛倫敦,而且不要自己開車找地方停車,要有司機的,開一個賓利,或是勞斯萊斯,是不是?」

  阿玉微笑說:「很是,我們實在太吃苦了。」

  我點點頭。

  路這麼滑,路這麼遠,一下子天就黑了,就算是我,也會有點感慨。可是很奇怪,原來預備把這些委曲都向家人朋友訴一訴的,可是去年回家,什麼都忘了,就是忙著吃喝。

  人是很奇怪的,竟會忘了訴苦呀。

  到了學校,人走得熱氣騰騰的,大家在商量某一篇功課是不能拖了,一定得交出去。

  阿玉靜靜的問我:「今年之後,又怎麼樣呢?」

  我拍手,「又是暑假,咱們到莫斯科去!」

  「暑假你個頭!」阿玉笑,「畢業了還有暑假?」

  我頓時一呆,「唉喲!」

  「大概要找個工作做。」阿玉黯然地說:「不曉得外邊的世界是怎樣的。小時候看著爸爸上班下班,便覺得爸爸不過是個普通人,只懂得上班下班的,可是現在才曉得不簡單。」

  我看著她那種擔心的樣子,這阿玉,偏偏會「先天下之憂而憂」。看得我!我是天塌下來有高個子頂著,啊擔心有什麼用?等那一天來了才說吧。

  她一手托著下巴,一手拿枝筆在寫東寫西的,我真服了她,她怎麼會混到我們這一繫上來的?像她這樣的人,活該在家纏纏花,看看金魚,說不定蓋個後花園,種點白海棠,由

  可不真忘了他在等?

  不過我說:「什麼小子?我哪裡收著這麼多小子?又關你什麼事?」

  他也不敢說什麼,在一角坐下了。

  「你可別亂說話。」我生氣地告訴他,「別以為我好性子,就侮辱我。」

  他嚅嚅的動了一動,我不去睬他,等抄好了一整篇功課,才鬆出一口氣,瞄他一眼。

  他開口了,「好好,看你,分開兩截做,就不會辛苦了,喂,你吃了飯沒有啊!」

  我一看表,唉喲,六點半了,餓得金星亂冒。

  我說:「真是忘了吃了。」

  「別怕,我們到中國館子裡吃。「家傑安慰我說。

  「我請你吧,家傑,你非讓我請你這一次不可。老叫你出錢,那是不公平的。」我說。

  「阿瓦,你少跟我來這一套,咱們還是中國作風,咱們中國人沒錢不約會女孩子。」他說:「你又吃得了多少?」

  「不啦,讓我給,老是你給——」

  「真正是!這些毛病都是跟阿玉住久了才會有的。」家傑說。

  「你看,什麼千奇百怪、無法解釋的事,都給推到阿玉的頭上去了。」我白他一眼。

  我們由他開車,直往中國餐館,叫了小菜,大吃一頓。頓時精神百倍。吃飽真是人生一大快事,在家的時候,因為永遠有得吃,因為永遠不必擔心吃,吃彷彿是很貪婪罪惡的事,看到人家大碗飯,大熱天也吃三兩碗,就以藐視的眼光瞧著他們——像是做苦力的。到了外國,第一年還沒有過完,就忽然恍然大悟:第一,做苦力也是很好的,早上上學,除了做工的苦力們,誰也沒起床,咱們就專跟修路工人,搭磚頭的工人打招呼,都是很好的人,看女孩子拿個大箱子,他們就會問:「可要幫忙,喂!」第二,要吃的時候,一定要吃飽,否則真是自作孽不可活。

  所以我說過,只要肚子不餓,考試通過,便心滿意足了其他的事,都是很等閒的。

  肚子飽是一大快樂,第二大快樂很難,那便是找個如意郎君,我阿瓦是個很俗氣的人,想的不過是些俗氣的事,故此這如意郎君————

  「你想什麼?」家傑問我。

  「在想如意郎君嘛。」我坦白說。

  「我大概不算很如意吧?」他也很坦白的問。

  「馬馬虎虎啦。」我說:「然而我也不過是個馬馬虎虎的人罷了。」

  「阿瓦,你是一個從來不動氣,從來不發脾氣的女孩子,是不是?」他問。

  「才怪,我是沒有發脾氣的對象,而且沒有那種交情,幹麼對奇奇怪怪的人發脾氣?」我瞪他一眼。

  「那你現在算不算對我發小脾氣呢?算不算我們有特別的交情呢?」

  我眼睛看天花板,我的媽,我以為我是夠惡了,那曉得還有家傑。咱們的談情方式似乎需要改良才行,至少應該新奇一點。

  我忍不住笑了。

  「該笑了。」家傑說。

  他倒是面皮老厚的,也不紅,也不尷尬。家傑有這個好處,所以跟他出來的女人很多,所以阿玉就說他是一個無聊的人。

  我們一起開車回家,路還是很滑。到了家,已經八點多了。沒有人在家。

  阿玉哪裡去了?我開門進去,發覺她放了學還沒回來過呢,書包都沒拿回來。一定又到中央圖書館去了,這人,少拿一、兩分有什麼關係呢?偏偏就是好勝。

  我跟家傑說:「請坐。」

  他已經老實不客氣的坐下來了,忽然之間我想起那個叫龍的男孩子,他那種彬彬有禮,又帶點畏羞的神情,連脫一件大衣都要人請的,難怪阿玉會走進來說,「你先看見他」這種話呢,確是個不可多得的,不過很明顯的,他沒對我說有興趣,所以不如做順水人情,讓阿玉開心一下了。

  我在房間把該理的東西都理一下,再出來的時候,發覺家傑開了一罐啤酒,在吃花生米,看電視節目。

  阿玉尚未歸來。

  家傑是個典型的小家庭男人,將來結了婚,他大概會是個不錯的丈夫,天天下了班,就看電視,有餘錢就去吃中國館子。這樣的生活,也不錯呀,生活是生活呢,要求那麼高,還怎麼活得下去?

  阿玉終於回來了,哼著歌兒,家傑馬上站起來,看見她挽著很多東西,便去幫忙。

  「不,」阿玉說:「我會做菜,我們在家吃,明天星期三下午有空。」

  「你的功課都趕好了?」我追問一句。

  阿玉遲疑了一刻,說:「沒關係。」進廚房去了。

  我看了家傑一眼。

  家傑說:「噯,沒想到她會做菜呢。」

  「明天來吧。現在也該走了。」我說。

  「真的,也不早了。」他說:「明天我賽完網球就來。」

  我送他到門口,走了。

  我回來跟阿玉說:「你要為誰大展身手啊,你比我聰明,知道做這種事是得不償失的,出去吃一頓也是了,又煮又洗的,做老媽子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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