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週末,他來吃飯,我剛剛烤好了雞,他便來了,打開烤箱,便持下一隻雞腿大嚼。琪琪以歉意的眼光看著我。他身後跟著一個外國女孩子,不是朱明。
我穿上了外套,琪琪問:「你要到什麼地方去?」
「我到外面走走,你陪唐好了,」我說。
我連琪琪也怪上了,因為她有那樣的表哥。
琪琪也很不耐煩,她對我說:「家豪,——如果你不喜歡唐,你可以對他直說,你這人太逃避現實。
我苦笑,「我真有那麼多的缺點嗎?」
找還是出去了,開車到城裡,走過戲院,冷清清的,忽然想一個人看場電影。我把圍巾繞幾繞。圍巾頭上破了,還是琪琪補上的,我又想回去見琪琪,這樣子反反覆覆為了一點小事,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好像方寸已經亂了。
買票的時候看到一個熟悉的背影,我脫口叫:
「朱明!」
朱明轉過頭來,看見是我,笑了一笑。
我問:「與朋友來?」
「是的。」朱明指一指,她身後有一大堆人,都是年紀氣質與她相仿的,「看電影。」
站在電影院大堂當然是看電影,不然幹什麼。問了也是自問。她其實長得不高大,還沒有琪琪高,其實也不怎麼胖,可是不知道為什麼就是給我一種胖的感覺。
她問:「你一個人?」
「是的,我要回去了。」我說,「我出來散散心。」
她猶疑了一刻,她說,「你如果見到唐,說我——找他,可以嗎?」
「當然可以。」
「謝謝你。」她感激的說。
她是那種很溫暖的人,看得出來做事是不大理後果的,就像一張畫。畫哪裡會有什麼後果。可是一宗官司不一樣,官司是有始有終的,官司是狡猾的。
我這麼胡思亂想著,朱明輕輕的說:「我要進場看戲去了。」
我高聲說:「好好的玩,高興一下。」
她點點頭,去了。
不知道為什麼,我有種很不高興的感覺,而且也感覺得朱明也不快活。我在熟食鋪中買了一隻烤雞回去。
琪琪瞪我一眼,她已經做了面。
琪琪問。「這一陣於你老是吹無定向風,叫別人伺候你的脾氣,為什麼?」
我不出聲,我看著唐身邊那個外國女孩子。若這個女孩子是個邋遢的,揀回來的女孩子,那又是另外一件事,可是她很清秀潔淨,吃完飯後又搶著去做咖啡洗碗。我忽然非常的恨唐。
但是我說:「我在城裡看見朱明,她說她找你。
唐靠起身子來問:「是嘛?她那樣說?她與誰在一起?」
「她的同學,我想是她的同學。
「我知道了,謝謝你,家豪。
他正看著電視。我問他:「你對她是認真的嗎?」
「誰?」唐轉過頭來,「朱明?她太認真了。看她那樣子,誰也不曉得她會那麼認真,我簡直有點怕她,怕被她纏住。」
「你認為我也是被琪琪纏住了?」我生硬的問道。
唐那一晚脾氣特別的好,彷彿朱明的柔和已經滲人了他的心,他說:「不,你應該明白琪琪,她如果與你鬧了意見,她可以接連不停的寫她的論文,甚至因為不必與你約會,進度更快。你如果忘了琪琪,琪琪也必然忘了你,琪琪是一面鏡子,清晰的,一目瞭然。這個女孩子,有時候她是很令男人開心的,大清早下雪,她會步行三公里來門口等我,為了看我一眼,然後再去唸書。與她吵架,她會回宿舍把所有的畫毀掉。想清楚一點,未嘗不是一種可怕。」
琪琪洗完了杯子,抹著手出來,正在笑呢,我心裡想,真的琪琪,你可永遠不能夠那樣對我,琪琪那可恨的自尊心,簡直要令全世界毀滅在她腳底下她才會動容。
是什麼令琪琪與我訂婚的?她愛我有多少?我只記得我們有一天到小戲院去看電影,我已經約會她一兩年了。當中很少有其他的女孩子,直到那一日,因為電影實在是動人,因為我們在戲開場的時候吃了一個非常好的冰琪淋,我忽然緊握她的手說:「琪琪,我們結婚吧。」她美麗的臉怔住了一下,然後微笑了。
第二天我帶了支票簿子去買鑽戒。市區一間小小的珠寶店內我選了一隻小小的鑽戒。我對於鑽石知道得很多,我最近便是在研究鑽石。
買了戒指之後很心平氣和的走到她學院門口去等她,她穿著法科學生短短的黑披風放學,我把鑽戒拿出來,往她左手上套,她沒有拒絕。
我拉住了一個外國人說:「我們訂婚了。」
外國人說:「恭喜恭喜。
我們是這樣訂的婚,沒有任何儀式。她一定是愛我的。或者只是各人的表現方式不一樣?但是我知道,琪琪決不會隨便在戲院大堂跟任何人說:「告訴家豪,我想見他。」要琪琪那樣做,除非叫琪琪先自殺。
我很少見過這樣子的極端,我的意思是琪琪與朱明這樣子的性格。一個在南極一個在北極。
我問唐:「你會打電話給她?」
「我想想看。」
「她是一個很好的女孩子,」我說,「非常漂亮。」
唐用手擦擦鼻子,歎口氣,他也會歎氣。
但只有在後來,我才知道,那個時候他算是最愛朱明的時候。算是。他居然為朱明歎息了。他居然為別人而歎息了。
琪琪問:「誰?」
我說:「朱明。」
琪琪說:「是的,她很漂亮,但是她似很不修邊幅,她如果打扮得整齊點的話……」
我打斷琪琪,我說:「有些人非要那樣才算是美麗的,她有她的氣質,她有她的味道,自然而然會有懂得欣賞她的人,何必隨波逐流!」
琪琪看我一眼,笑說:「方少爺家豪今天又鬧情緒,能不惹他就不要惹他。」
直到後來我才知道,那個時候,我已經愛朱明很深了。
她在她自己的世界裡,那世界不會比她本身大很多,她的感情汩汩地流出來,流到外界,沾染了她的畫,沾染到別人的。但是她必需要找到適合她個人天地的男人,她沒有,她找到了唐,她對唐是這麼盲目,就像她對一切的事件。她乘搭車子永遠過站,至今不敢到地下鐵路去,沖咖啡燙了手,天然的卷髮被人誤會是假的,牛奶至今幾分幾毛一瓶,她不知道。她只知道這世界上有兩樣東西,唐與她的畫。如果沒有唐,也沒有她的畫,她沒有信心,她必需要在唐的身上找到她的信心,但是她找錯了對象。
唐還是被纏住了。
他們在過了聖誕沒多久便搬到一個小閣樓去住。
我與琪琪去看他們,唐答應我們星期六,但是他不在,朱明倒是招呼我們。小閣樓十分乾淨,是朱明做的吧?唐是一隻豬,以前宿舍髒得不能再髒的時候,他就到女朋友的家裡去睡。
在一個角落有她的畫,我第一次見到她的畫。總有一疊吧。都是公園中老人的素描,各式各樣的老人,在喂鴿子的,坐在長凳上的,逗孩子的,看上去都那麼寂寞。
到了吃飯的時候,唐還沒有回來,朱明有點坐立不安。
琪琪幫她自冰箱裡取出食物,開始調配。
朱明搓著手,「對不起,我不會煮飯。」
「你們吃什麼?」琪琪詫異的問。
「我們出去吃,有時候在家吃麵包。」朱明說。
「你學一學。」琪琪說,「不會燒飯的女人是不會被原諒的。」
朱明低下了頭。
我知道她的心全部放在唐的身上了。我說:「唐有沒有說他要回來吃飯?」
「有,他說傍晚回來。」朱明答。
我看著她這些畫,我問:「這些畫都有名字吧?」
「不,我每一組畫只編號碼,這應該是第三十八組。」
「將來預備畫什麼?」我問,「下一次?」
「我打算畫『星星的碎片』第一次有名字的畫。」
「星星的碎片?」我問,「我不明白。」
「你當然不會明白。」琪琪說,「你又不是藝術家。」
唐一直沒有回來,朱明呆坐在床前,還是那樣子的舊毛衣舊褲子,但是她的神情呆滯,她的眼睛完全失去了光彩。她不快樂。
她低著頭說:「文生梵高生前說:最愉快的事,將會是在星夜,抬頭看,一邊抽著煙斗。以前我常常抽煙斗,抬頭看星夜。」
我自窗外看出去,只看見滿天星斗。唐沒有回來,我們草草的吃了飯,琪琪向我打個眼色,要早點走。
臨走時朱明說:「梵高其實是個很樂觀的人,你知道。實在星夜沒有什麼好看,我們人活在世上,揀到一點星星的碎片,便樂得什麼似的,太天真了。」
琪琪在車上問我,「你明白她說些什麼?她說話要兜圈子的,你說奇不奇怪?」
「她不是在兜圈子,她只是在打譬喻。」
「我沒聽懂。」
「她是在說,人們往往以為他們得到了他們要的東西,其實卻錯了,就像夜晚看星一樣,星星並不見得有那美麗。」我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