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了好了,不要還了,」阿姨不忍心,「放你一馬。」
「不,我要你收下它。」
「大衣呢,拿出來我看看。」
「在左邊櫃子裡。」
阿姨去把它取出「噫,顏色變了。」
玉林一看,可不是,以前是粉紅色,經過乾洗,轉為蝦肉色,漬子反而不明顯了。
「這樣的顏色我能穿。」
「阿姨,你儘管拿去用。」
阿姨問,「聽講你在約會。」
玉林點點頭,嘴角不自覺綻露出笑意,阿姨看在眼內,心中有數,女孩子說到意中人便是這個模樣,看情形就是這位小生了。
「幾時帶出來我看看。」
「有機會再說,我們還是很普通的朋友,還未到見家長的程度。」
呵,這樣保護他,可見是珍惜的。
阿姨還來不及說什麼,玉林已經攤開報紙,指著一個廣告問:「這層公寓怎麼樣?」
阿姨一看,不禁嘖嘖稱奇,這是加拿大溫哥華的跨國售樓廣告,以前玉林認為最最最最俗的俗人才會做這種投資,發生什麼事,她居然注意這些起來?
答案只有一個,「你幾時轉的性?」
玉林解嘲說:「我長大了。」
「很好呀,我們等這一天不知等了多久。」
「阿姨,我實在不願意長大,我情願永遠做小孩子,或是一生懷著童真,為 點點小事雀躍,又為一點點小事哭泣,執著得要死,為所謂原則吵個不休。」
阿姨看看她,「玉林,那樣的成年人是很討厭的。」
「但是人成熟之後樂趣大減。」
「是,」阿姨笑,「你再也不會在時裝公司的櫥窗前賴著不走了。」
「我樂意作出經濟實惠的打算。」
「你放心,要是真的預備組織小家庭,大人會助你一臂之力。」
那天晚上,玉林做了一個夢,看見自己站在一個寬敞的廣場裡,四邊路人如鯽,每一個女人,每一個,都穿著粉紅色的大衣。
玉林發呆,低頭一看,發覺她自己也穿那件大衣,真嚇一跳。
醒來之後,不知道這個夢是什麼意思,她若堅持不長大,也沒有人能夠逼她,
這純粹是私人選擇。
小朱認為她是懂事、正直、理智、聰明的女子,與眾不同,使她覺得好笑。
時機太遷就她,他剛剛看到她較好的一面,使他印象深刻。
說起來,還得多謝她那嗜穿的癖好,呵,還有,以及那件粉紅色的新大衣。
燈
美寶姑媽去世了。
獨身,未婚,享年五十四歲,他們施家第三代共有堂表兄弟姐妹十一人,美寶姑的遺囑十分奇突,大屋捐給慈善機關,但侄子外甥們可以到屋內去挑一件紀念品,無論什麼,只要是屋內的陳設,不論價值,取了便可以離開。
施豐是美寶姑第三個哥哥的第二個女兒,她奉律師之命,於指定的日子與時間在大宅的門口集合。
小豐在眾兄弟姐妹中,只算中人之姿,相貌比她突出的,大有人在,有一兩個表妹,看上去簡直像電影明星,講到學問,起碼有三位表哥已經獲得博士銜頭,都輪不到小豐。
她與她父親都是家中比較普通的人物。最最聰明能幹漂亮的,也許是美寶姑。
在創業階段,她很賺了一點錢,大宅華麗而堂皇,小一輩很樂意到這裡來作客。
這是最後一次了。
來之前一夜,施太太問女兒:「你會選什麼?」
小豐老實的答:「我不知道,什麼都可以。」
「你的姐姐妹妹們可不會這樣想。」施太太笑。
「她們聰明得多。」
施太太感喟地說:「她們的母親也聰明。」
「沒有關係,」小豐說:「美寶姑生前對我很好。」
十一位年輕人都到齊了,互相打過招呼。
張律師推開大門,說道,「請隨便,不管是什麼,都可以拿走,只准一件。」
小豐聽見她三表姐笑問:「三角鋼琴也可以嗎?」
「沒問題。」張律師答。
他們好像不大悲慼。小豐卻心懷重壓。
她緩緩走進大堂,這間大宅有七間睡房三間廳堂一個圖畫室一個書房,她都走遍了,知道陳設中有不少古董。
只見大表哥一個箭步上前,捧起了客廳中央那只青花的美人聳肩瓶,說聲「謝
謝」,便笑著離去。
其餘的年輕人紛紛傚尤,並不打算逗留太久,匆匆檢查有什麼特別名貴的東西,猶如參加一個尋寶遊戲。
小豐想,美寶姑真體貼,去世後都不忘提供這樣好娛樂給他們。
只聽得六妹小儉一聲歡呼,她在書桌上一隻紙盒內找到只翠綠玉鐲。
小豐怔怔地在書房坐下。
架子上有不少宋版書,十分名貴,不知道有誰識貨,撿了回家。
張律師看見小豐沒有行動,詫異地問:「還不動手?當心好東西都被人挑走。」
小豐笑笑,不響。
「想念姑媽?」張律師猜到她的心事。
小豐點點頭,姑媽生前最喜歡坐在書房內,點一枝煙,放一隻輕音樂唱片,與她聊天。
小豐雙眼潤濕,「她還正當盛年呢。」
張律師歎口氣。
「我有時覺得她其實相當寂寞。」
張律師拍拍她的肩膀。
不到半小時,年輕人都已經找到他們要的紀合品,包括十八世紀法國掛毯,一張齊白石的石榴圖,鑽石胸針,以及黃金座鐘。
他們高高興興的離去。
只剩小豐一個人了。
她難以取捨。
七八歲的時候,學習有困難,美寶姑自願教她英文,每逢週末,她使到這間書房來,坐在桃木大書桌前,跟著姑媽,逐個英文字讀,從那個時候開始,她說起英語來,便帶標準牛津音。
張律師在她身後溫和的說:「小豐,時間到了。」
小豐點點頭,伸出手去,輕輕取過書桌上那盞檯燈。
張律師再一次訝異,「它?」
這種檯燈市面上仍然有得出售,數百元一盞,要多少有多少。
施美寶對它有感情,因為她當會計行學徒的時候,就在這盞燈的光線下挑燈夜戰,所以一直把它帶在身邊。
小笑笑笑,「是,它。」
張律師會意,「你做得很好,它的確是最佳紀念品。」
「它伴了姑媽三十年,也可以伴我三十年。」
「來,小豐,我們一起走吧。」
當天回家,小豐便把檯燈安放在書桌上。
施太太說,「我記得這盞燈,你姑媽靠它起家。」
「我也會靠它起家。」
「小豐,你的資質比你姑媽差遠了。」
「我可以努力,人一,已百,將勤補拙。」
施太太笑。
在接著的一年中,那天那幾個取得紀念品的少年人紛紛將禮物變賣。
當然只除了小豐,那盞檯燈不值錢。
她每天在燈下做功課,說也奇怪,小豐有種感覺,姑媽好似就在她身邊,七八歲時學英文的情形歷歷在目。
四年大學生涯一晃眼過去。
小豐畢業後找到工作,時常把文件帶回家做到通宵達旦。
她苦笑著對檯燈說:「你照過我姑姑不知多少無眠夜,現在又來照我,你最瞭解我們的苦與樂。」
檯燈的銅座已生出氧化斑點,綠色的玻璃罩倒還十分完整,它當然聽不懂小豐的話。
為著出入自由一點,小豐稍後決定搬出去住。
施太太並不反對。
小豐說:「我不能一直同父母住到八十歲。」
施太太問:「你不打算結婚?」
「沒有理想對象,何必屈就。」
「有人照顧有個伴,總比獨身好。」
「你放心,」施豐笑,「我會照顧自己。」
她把檯燈小心翼翼帶到新居去。
小小公寓裡有一間書房,不設頂燈,唯一的照明工具,就是這盞檯燈。
小豐漸漸學會喝一杯來鬆弛神經,有時,她也在公寓內招呼異性朋友。
她沒有愛上小林,但喜歡他說話風趣,外貌英俊。
他們因一次公事認識,第二天他便約會她,兩人看過戲吃過飯,都有意思作進一步發展。
一天他如常送她回家,到門口,他抱怨:「你從來不讓我進屋喝一杯咖啡。」
小豐笑笑,「請進來喝一杯咖啡。」
小林很聰明,他選了書房那張安樂椅坐下,開了音樂,等小豐自廚房做好咖啡出來。
他想了想,伸手熄掉檯燈。
只餘客廳的燈光隱隱約約透進來,情調不知多麼好。
小林洋洋自得。
就在這個時候,他聽到輕微的啪的一聲,跟著,檯燈亮起來。
小林一怔。
怎麼一回事。
明明已經關掉,怎麼又通了電,小林再度按下開關,熄掉檯燈。
他揚聲問,「施豐,咖啡做好沒有。等了大半天了。」
施豐在廚房回答:「我這是蒸餾咖啡,就好了。」
她還沒講完,檯燈又亮起來。
不知是否心理作用,它的燈光,好像比一般燈泡刺目。
小林哼一聲,「你不喜歡我?好,我也不喜歡你。」
他蹲下,把檯燈插頭拉出來。
燈熄滅了。
小林得意地拍拍手。
他再次對檯燈說:「告訴你,你可鬥不過我。」
誰知就在這一剎那,檯燈第三度自動開亮。
小林嚇壞了,他退至一角,瞪著檯燈,插頭明明懸空擱在地板上,與電源離得遠遠的,這盞燈不可能發光,這間屋子怪不可言,不能久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