琦琦捧出飲料與點心來,「他挺大方,我的朋友就是他的朋友。」一手開了收音機。
房間裡牌聲樂聲一齊來,熱鬧非凡。
小郭覺得此情此景非常熟悉,咦,奇怪,在什麼地方經歷過?
忽然他聽得一位姐妹取笑說:「琦琦這番如願以償,找到好歸宿。」
小郭呆住。
他肯定聽過這句話,他想起來了,在谷小姐臥室牆下,他聽見有人這麼說過,今日夢幻成真,只不過當日他以為琦琦的歸宿是嫁人。
他在發呆,琦琦卻說:「那麼,讓我們獎勵小郭。」
眾女放下牌,擁著小郭,在他臉上印了好幾個香吻。
琦琦在一邊大笑,「你看小郭那副得意相,可謂艷福不淺。」
原來不是誰要結婚,小郭鬆一口氣,咧開嘴說:「打完牌我請客吃飯。」
眾女歡呼。
他回到自己的辦公室坐下沉思。
真怪,難道那幢牆真有預言能向?
谷家華經歷過,他也經歷過,是因為他去調查這件事,無意中做了中間人,才調解了小伍與谷家華之間的感情糾紛。
琦琦推門進來,「你有信。」
是一隻白信封,航空,貼著新加坡的蝴蝶郵票。
小郭把信拆開。
信裡只有幾行字:「郭先生,謝謝你點醒我,使我不致淪為一個最最討厭的人,伍彭年。」
小郭立刻知道便是谷家華的小伍,那天那個喝醉酒的年輕人。
小郭點點頭,他有日行一善的寬慰。
小伍一點即明,亦是可造之材,將來在事業上闖出局面來,何嘗不是觸目的未來之星。
小郭好想回到谷宅去繼續調查,但是谷家華已經離開她第一塊踏腳石,想來也不會回頭。
在那裡發生的一切事,都已經不重要,都可以當作一個夢看待。
粉紅色大衣
玉林請她阿姨特地抽一個下午出來逛公司買冬裝。
阿姨比她大十來歲,對時裝當然已經可以採取比較理智的態度,不然也太可悲了,但玉林一看到櫥窗內的示範作,心跳加劇,神情激動,握緊拳頭,馬上發表宣言:「我一定要買到它。」
她阿姨覺得玉林可笑復可愛。
市面的繁榮,就靠這群女孩子支撐。
整個月的薪水用來買一件大衣,或是一隻手袋,面不改容。
阿姨的收入比她高十多廿倍,但是阿姨不捨得的,她統統捨得。
玉林全身穿戴全部是最名貴的,學問深了,自然也有點驕傲,批評起人家來, 口不擇言,像「幾千塊想穿套裝?穿牛仔布才是正經」,「好的鱷魚皮手袋要五萬塊以上,別做夢了」,以及「貂皮我要穿芬狄的,至少狄婀,否則還是穿凱斯咪」……
理論多且無聊。
小朋友總得熬過這個尷尬階段。
因為尚無能耐揚名立萬,想在芸芸眾生中鶴立雞群,還得借助外表裝飾。
等到本身的名字已有足夠份量之時,自然會放棄這些繁文縟節。
姨甥兩人逐間服裝店看過去,玉林大包小包買了不少,「痛快痛快」,她嚷,以便編排著聖誕新年該穿哪一件跳什麼舞以及同什麼人共渡美景良辰。
阿姨見她講得這麼興高彩烈,不禁沾染了她的快樂,微微笑起來。
玉林說:「不如坐下喝杯茶,我累了。」
阿姨什麼都遷就她,便在附近的茶座找了位子。
兩人甫坐下就一怔,她們聽到在播放的一首老歌,那著名的「當我們年輕的一日」。
不知恁地,玉林十分震動,自小學起她便知道有這麼一首歌,旋律優美,歌詞動人,但一直要到這個下午,她忽然領略到弦外之音。
——一日當我們年輕的時候一個美麗五月的早晨,你告訴我你愛我當我們還年輕的一日。
唉呀。
玉林抓住阿姨的手,無限感觸地問:「聽到那首歌沒有?」
阿姨點點頭。
「阿姨,我的五月早晨也快要過去了。」
阿姨莞爾,「你還有六月與七月呀。」
「我真不願好日子過去。」
「再玩這麼三兩年,你就該為將來打算,學學什麼叫做未雨綢繆。」
「我不要,我不要長大。」
阿姨笑,「恐怕不由你自作主張。」
「爸媽會照顧我。」
「他們會老會弱會病。」
「還有你,阿姨。」
「我自顧不暇呢。」
「我要穿最漂亮的衣裳住最寬大的屋子過最無憂無慮的日子。」
阿姨笑了。
「你呢,阿姨,多年前五月份有沒有人說過他愛你?」
「從來沒有。」
「你覺得是一種損失嗎?」
阿姨斬釘截鐵地說:「不。我事業上的成績足以彌補前半生中一切損傷有餘。」
玉林很佩服阿姨。
「記住得到的才是最好的。」阿姨笑說。
玉林回味她這句話。
「來,你母親等你吃飯呢。」
玉林與阿姨離開茶座往停車站走過去。
她們經過一間新開的店舖,櫥窗內掛著件粉紅色短大衣。
玉林駐足。
阿姨說:「今天夠了,改天再來。」
玉林從來沒有見過那麼漂亮的外套,她把大包小包交給阿姨,「你先回去,我轉頭就來。」
「好好好,我等你。」
玉林著魔似推開時裝店玻璃門進去。
不用說話,如有默契,售貨員便知道這位飢渴的客人要的是什麼,輕輕把大衣除下,往玉林身上套。
阿姨暗暗好笑。
華人一向有天才,衣食住行拿衣字排頭。
玉林拉一拉衣襟,往鏡子一照,便立意要買。
店員贊曰:「穿上象公主一樣。」
玉林輕輕跟阿姨說:「我沒有錢了。」
「信用卡呢?」
「負債纍纍。」
「問父母要呀。」
「已經超過限額。」
阿姨笑:「那只有一個辦法。」
「你送給我?」玉林大喜過望。
「不,你留在店裡為奴為婢換這件衣服。」
玉林立刻沉下面孔。
「好好好,我先替你墊付。」
店員把售價報上,阿姨嚇一大跳,「什麼,夠普通人家三個月的開銷了。」
玉林才不管,「快付錢,母親等我們吃飯呢。」
阿姨問:「你快樂嗎?」
「是,我非常快樂。」玉林把新衣擁在懷裡。
那一夜,玉林的母親訴苦:「其實也不小了,不知恁地,這一代廿三歲只好折十五六歲看待。」
阿姨不語,只是笑。玉林沒有聽見,聽見她也不會理會。
等到天氣稍微有一絲涼意,她便把新衣穿在身上。
它沒有辜負她,為她贏得無數艷羨的目光。
玉林躊躇志滿之餘,天良未泯,也還懂得自嘲,「看,」她說:「我是多麼容易滿足的一個人。」一件好看的大衣就能叫她樂得飛飛的,怎麼樣自圓其說,都有點幼稚。
他們說,女人太精明能幹了會叫男人害怕,玉林只希望有人欣賞她的淺薄。
到了下班時分,新衣的新鮮新奇感已經消失得七七八八,玉林覺得那種過份嬌嫩的粉紅在辦公室內實在有點礙眼。
她有點失落,是否已經要選擇深灰或咖啡色的套裝呢,像阿姨,她從來不穿花紋圓點格子的衣裳,設計都是最最保守永恆的式樣。
阿姨屬於九月份,深秋。
玉林吐出一口氣,穿上大衣下班。
經過茶水部,辦公室助理小明捧著一盤咖啡奶茶出來,玉林剛在奇怪怎麼這個時候還有人開會,忽然之間小明不知踩到什麼,腳底一滑,連人帶茶向玉林撲過來,說時遲那時快,所有奶茶咖啡快樂放肆地全部潑瀉,起碼有三杯倒在玉林的粉紅色新大衣上。
小明結結棍棍摔在地上。
玉林連忙救人,她怕他跌在碎玻璃上,急急過去扶起小明,「你沒事吧,有沒有受傷?」
小明喘息半晌才停下神來,「章小姐,對不起,弄髒你的衣服。」
玉林這才拍拍大衣,「人有失手,馬有失蹄,快點再去做一批飲料,客人等著要喝,出來再收拾未遲。」
小明見不責怪,感激的去了。
玉林回到自己的座位上,脫下大衣用手帕試抹漬子,當然不去,一搭一搭淺淺深深咖啡色,似新派圖畫。
她歎口氣,把大衣搭在臂彎,準備拿去乾洗。
小明過來說:「章小姐,我賠你。」他充滿內疚。
賠?玉林笑,「忘記這件事。」
她拍拍他肩膀。
反正這種衣服頂多穿三兩次就膩,還不照樣束之高閣。
玉林往大門走去,剛欲拉門,有人說:「讓我來。」
如今很少這樣禮貌的異性了,玉林向他笑笑,「謝謝你。」
這是誰呢,陌生面孔。
他馬上解釋,「我是來開會的。」
玉林向她點點頭,便離開了辦公室。
大衣乾洗回來,玉林已經不想再穿。
阿姨那邊的債還沒有還清呢,她嘟噥,早知買黑色的衣服,髒了哪裡都看不見。
晚上同父母去喝喜酒,一進門,看見伴娘身上的短大衣、同她那件一模一樣。
玉林一怔。
這麼巧,幸虧沒穿出來,漂亮的女服鬧雙胞最尷尬。
她母親轉頭說:「玉林你好似也有一件這樣的衣服。」
餵了咖啡了。
玉林不敢講。
她父親說「玉林什麼衣服沒有?瘋狂搜刮了這些年,衣櫥塞得要爆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