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你五姊,就是個例子,遲早要後悔的,」媽媽喃喃的說,「雖說婚姻系前定,到底也看人為。」
我還是很悶一一五姊走了。五姊是我喜歡的人。
隔了一年,我才上她家去。
我打電話給她,她請我吃飯。
五姊仍是五姊,一身衣服打扮,無懈可擊。她說她在公司升了級,我很替她高興。此刻我明白一個女人在外邊要靠自己,到底太不容易,像媽媽與阿張,就多多少少對她的能幹有點拈酸。
飯後我到她家去喝咖啡。她的家不大不小,弄得乾淨很漂亮。但維持這樣的一層公寓,也不是容易的事。
我們閒聊著。
她忽然問我,「阿心,你可有男朋友了?」
「沒有。」我老實的答。
「十七歲了?」她問。
「是的。今年畢業,讀兩年預科,看升不升得了大學,升不上,只好出國去。五姊,你是哪裡的?」
「倫敦大學聖瑪麗院。」她口氣還是淡淡的。
「我希望也考得上。」我羨慕的說。
「考大學,簡單得很,天下最難的是婚姻。」她笑道。
我大膽的問:「五姊,你有男朋友嗎?」
「有,怎麼沒有,」她坦白的說,「一個女人離了婚,如果不打算馬上結婚,多少有幾個男朋友,不過那些是很普通的男朋友就是了,吃一頓飯,喝一次茶,也有些男人,以為離婚婦人多多少少可以佔點便宜,那算了,我還不至於到那樣地步,於是爽爽快快的叫他們死了這種壞心。反正離婚之後,忽然發覺很難做人,輕一點,馬上吃虧,重一點,又被人閒話——瞧這女人,婚都離過了。還黃熟梅子賣青——這世界奇怪得很,做人是做給別人看的,凡事非得偷偷摸摸不可,有些人軋了十多個姘夫,仍然以小姐身份,白紗白衣的迸教堂去了,我不愛這一套,我過分名正言順、光明正大了,那些人反而看不過眼,罷!歲數越大,越不知道怎麼做人。」她燃起一支煙吸。
她始終沒有流過一滴眼淚,也沒有說過五姊夫半句不是。
後來等她抽了那支煙,我就告辭了。
說也奇怪,沒隔多久,一個星期六,我出城買東西,在街上就看見了五姊夫。
他一點也沒有變,仍然是白襯衫白皮鞋,頭髮微卷的貼在後頸,彷彿比以前瘦了點,也就更瀟灑好看。他身邊有一個艷麗的女人,單是眼皮就畫了幾道彩色,他們一直向我走過來,他沒有把我認出來,我就氣了。
「五姊夫!」我板起臉來截住了他的路。
以前個個禮拜五來,禮拜六來,禮拜天也來,買了蛋糕餅乾,嘻嘻哈哈,不曉得多快樂,我不信他就忘得這麼快。
他呆了一呆,臉上好尷尬,看了我半晌,忽然說:「是你,阿心。」
我有種快感,這種事也只有十七歲的女孩子做得出,我看也不看他身邊的女人,我存心要出他的醜。
我說:「五姊夫,好久不見了,五姊夫記性真壞!」
他並沒有生氣,還微笑著,他說:「孩子長得快,一下了沒把你認出來,我去喫茶呢,你要不要來?」
我說:「為什麼不來?五姊夫以為我不會去,多久沒吃到五姊夫的茶了?」
我說得出做得到,真跟他們兩個去喫茶。
我用眼角打量著那個女人。這大概是無數女人中的一個吧?什麼東西?比得上我五姊的一個屁!我輕蔑的看著五姊夫,輕蔑的喝著茶。
五姊夫脾氣很好,始終微笑著,隔了很久,他忽然說:「阿心,你現在不會明白,將來你總會知道的。」
不知道為什麼,我想起了以前的禮拜五。禮拜天,以前他們在一起的笑臉喜氣,我想起了昨日五姊的落寞,他現在又低聲下氣說這話,我竟然哭了。就在茶座裡,兩百多個人看著我,我就哭了。因為我只有十七歲,天下值得哭的事正多著。
這麼好看理想的一對夫妻,為什麼就離開了?為什麼他沒有眷顧五姊?為什麼?我不明白。
我哭得痛痛快快,驚天動地,哭完了站起來就走,還是沒有正眼看那個女人。
過了幾個月,因為考大學的事與父母起了爭執,逃了五姊家去住了一個週末,忍不住,把這件事告訴了她。
五姐背著我,她在做沙拉給我吃,聽了我的話,她說道:「你不知道嗎?那女的是他的新夫人。」
「你怎麼知道的?」我呆呆的問。
「朋友說的,朋友急於要看我臉上的表情。」
「他真的把你忘了?」我問,「全忘了?」
「我怎麼還管得了?我怎麼還知道?」五姊反問。
「你為什麼不問他?為什麼不問一問他?」
五姊捧著沙拉盤子出客廳,我們倆對著吃了起來。我扭開了電視,因為屋子裡太靜了。
我幾乎忘記了我問的問題,忽然五姐答我,她說:「你要知道,阿心,我不再是十七歲了。到了這年紀,許多事是不能問不能做的了。」
我抬起頭來,發覺她一臉的眼淚。我失措的摔了碟子,把地毯弄糊了,她連忙奔進廚房,出來的時候,沒事人似的,用濕布擦乾淨了地毯。
我呆呆的。
這時候電視上一個歌女在唱一首歌:
「為什麼
不見你
再來我家門——」
那聲音是如怨如訴的。
沒多久爸爸就把我接回家。他說:「動不動離家出走,還成個樣子?你不喜歡加拿大,就去英國好了,有什麼盡可以說,一走了之,就能解決問題?」
結果我考上了本家的大學,皆大歡喜,又不用離家十萬里,勞父母牽掛,又省了不少錢,一場風波就息了下來。
但是五姊忽然走了,她回英國去了。
她老是這樣的,說也不說一聲,就走了。
我變得連說話的人都沒有一個。
我默默的唸書,畢了業。在大學裡遇見一個男同學,順理成章的談戀愛,不過他是個窮學生,爸爸媽媽便有點不開心,怕我將來吃苦。
父母越是攻擊他,我越護他。
結果我嫁了給他。為了證明什麼?我並不知道,只覺得他們逼得我非嫁他不可了。
那年我二十一歲。
婚後也有過一段好日子,我們兩個人都找到了很好的工作,父母開始諒解我們,我們也有了一個像樣的家,小雖小,到底是一個家。
但是……叫我怎麼說呢?
他開始拿錢回家,無窮無盡的把錢塞給他父母、他弟妹。他的理由是:「我窮過,非叫他們抬起頭來不可。」儲蓄了買房子的錢,他先給家裡買,儲蓄了買車的錢,他先給家裡買。我的牢騷開始多,他開始不耐煩。
他弟弟結婚,他自銀行提了一大筆款子出來,送的鑽石足足值好幾千塊,我看著我手指還是光禿禿的,益發覺得他不合理,大吵一場,我回了父母的家。
他把我接回去之後,就變了。
後來他認得了一個女人,比我溫柔的,他說。我苦笑,贊成離婚。叫他自己看好了,這個溫柔女人肩上負起這麼多委屈之後,是否還可以繼續溫柔下去。他對我是千般萬處的挑剔。
我頭也不回的走了,我自覺沒有做錯半點。
父母是愕然的傷心。
然而這一次是他們的女兒,他們怎麼想,我不知道。我筋疲力盡的休息了一陣,沒有工作,沒有朋友,沒有眼淚,沒有夢,只覺得浪費了精神,浪費了時間,離婚那一年,我二十三歲。也沒有孩子,因為要工作的關係,所以我不能有孩子。
後來我聽說他再婚了,那個「溫柔」的女人並沒有工作能力,一連養了三個孩子,他又多了四口要養活,我不明白他的日子怎麼過的,聽說他家裡不滿這個溫柔的女人。我只是想,如今他倒想情願有他自己的家了,如今還不是給家人抱怨。當初為什麼不醒悟一點?或者我的好處不夠吧,或者……
我終於做了夢。
夢見爸爸問我:「他怎麼這麼久不來了呢?」醒來之後,我覺得我是家裡的負累,我決定去旅行散散心。
到了英國,我找到了五姊。
先打了電報給她,她來開門的時候並不驚異。她弄茶給我喝,就像我十六歲那年。如今我都二十六了。
三十六歲的五姊還是漂亮的,只是在眼角,笑起來的時候,有一兩條細細的皺紋。我與她對坐著。我手中捧著她倒給我的茶。
她沒有再結婚。
她說:「……其實,如果再忍,恐怕也可以忍下去的,過三年五載的,說不定他的心就回轉來了。」
我默默的笑著,一隻手拿著茶杯,一隻手撫摸著她養的玳瑁貓。我沒有說話。
五姊輕輕的說下去,「只是當時我想:等他三五載,為什麼呢?大家一天天的挨著,有什麼意思,或者他還有機會尋他的快樂,或者我也還有我的機會,何必雙雙浸死在痛苦裡?我覺得是做對了。至少他沒有後悔,我不知道,看他的樣子,他彷彿沒有後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