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我衝口而出,真情流露,「不是老朋友,而是新朋友,綿綿,你不反對?」
她沉默一會兒。我心跳地等待。
然後是她充滿喜悅的聲音:「不,我不反對。」
我整個人飄起來,這四個字的力量大得無以復加。
呵感情,奇怪的東西,可以令人在零下十三度的天氣裡旅行兩千哩。
使人情緒高漲,使人彷徨低落。
我說:「謝謝你,綿綿,我們明天見。」
「明天見。」她說,「早點睡。」
我會的,因為我已見到了美麗的開始。
母女
小四來對我說:「我母親非常病重,要死了。」
她一點也不悲傷,她只是說明一件事實,然後她坐下來,翻閱我的雜誌,吸著煙。
「什麼病?」
「年紀大了總要去的。」小四說。
「你有沒有請假陪她?」
「我?我怎麼可以放下工作呢?」她說,「我生命中最重要的是工作,失去工作我自己也要死的,自十五歲開始誰養過我,不要開玩笑,我現在死已經太遲了,死也死得不乾不淨,只好活下去。」
「你不難過?」
「不。」
「她是你的母親。」
小四笑,「我知道,真滑稽,是不是?有時候我坐在一旁,冷冷在一邊看著她,心裡二萬分的詫異——她,我的母親?生我的人?我只想駭笑。」
「她的確是你的母親。」
「對不起,我從來沒這種感覺,我討厭她,我只希望此刻我在外國,遠遠的,看不見她。」
我說:「她已經要死了,她是你母親。」
小四的聲音提高:「我有過選擇沒有?我有沒有簽過合同,說明永不反悔?只不過她不停的生生生,我是那堆不幸孩子的其中一個,我就得每一分鐘像只羔羊似的跪在她面前,然後說:『媽,我感激你,因為你賜我生命。』老老實實的告訴你,我從來不想跑到這個世界來,生命悶煩而且不幸。」
「小四,你非常的粗魯,她已經要過去了。」
「她可以去地獄。」
「她是你的母親。」
小四靜下來,「媽媽只是一個字,爸爸也只是一個字,我誰也沒有。假使我誰也沒有,世人恐怕還會同情我一點,我到底是活在世人當中的。」
我不響。
小四說:「我頭痛。多年前我做過一個夢,夢見她將死,躺在床上,清晰的是,每個人在那裡,還有陌生人,我們都非常冷靜,有人甚至在嚼口香糖。她在呼吸,非常沉重,一下一下,然而她沒有嚥氣,鬧鐘響了,我又得起床去上班。」她聳聳肩。
「這次是真的,不是夢。」
她疲乏的笑,「分別在哪裡?做夢才好,可以醒,做人也好,可以死。尤其對畢生潦倒的人來說,死真是喜訊。」
「如果你那麼討厭這個世界,你為什麼不馬上去死掉?」我厭惡的說。
「我不知道,我沒膽子吧。我曾經花很多時間想過這個問題,我很怕。」
「那麼盡量愛這個世界,愛你身邊的人。」
「我試過,但是他們不愛我。」
「你沒有希望。」
「我並不恨人。我惟一厭惡的——」
「是你的母親。」我接上去,「我知道,我承認她是一個荒謬的人,但是你可以讓她去。」
「讓她去?自我十歲開始,她無時不與我作對,念小學時有一天,她打開皮夾子,發覺少了一塊錢,一塊錢!她奔到學校來,大聲叱罵,披頭散髮,紅著臉將我自課室拉出來,當著四十個學生,當著老師,吼道:『一塊錢!一塊錢!你這賊!拿出來!拿出來!』她用那大力的手打我。自那一日開始,我心中答應她,我一定不會辜負她,我一定要做一個賊來報答她。」
「你果然偷了那一塊錢?」
小四笑,「我沒偷,是別人偷的。真滑稽是不是?但是以後在小學我沒有過過人的日子,每個老師每個同學都竊竊私議『賊,賊』。一塊錢,而她可以自家奔到學校去打我一頓,偉大的母親。」
「多年前的事了,她現在要死了。」
「我真討厭她。」
「小四,看看你,你現在不是很好嗎?」
「是的,只要她不敗我的事,我還好十倍呢。」
「你父親呢?」
「我父親?」
「小四,為什麼你不離開他們遠一點?假如你那麼恨他們。」
「離開他們?你開玩笑?他們是我父母,我們要互相等對方先死。」
「小四,別開玩笑了。」
「我沒有機會。君不見我那些能幹的親戚們,哪個不是走得遠遠的,就差沒改名換姓呢,我是最沒用的,不得不回來出醜。」
「這是不對的。」
「我的心中充滿了恨,不是夜半風竹敲秋韻的恨,而是那種美萊村大屠殺的恨。」
「你的母親要死了,你心中憂悶,我們出去喝一杯酒如何?」我問。
「謝謝你。」
我們穿好大衣,走出去,街外寒冷。
我們搭車到一個酒館,叫了威士忌加冰。小四喝酒猶如喝開水一般。
她看上去很不錯,沒有一點血色的臉,黑色頭髮。這種酒館常常有酒女,此刻小四看上去像一個缺乏睡眠的那種女人,美麗而蒼白。
一個外國男人前來搭訕,小四說:「三千一夜。」那外國男人搖搖頭走了。她的母親要死了,她還有這種興致。她有好幾天沒睡了吧?她必定要恨她,恨了她,小四才不會悲傷。恨一個將死的人是困難的。
她喝了又喝,眼圈赤紅,嘴唇煞白。
她彷彿舒服得多了。
小四是個不幸運的女子。這個世界上不幸運的女子很多,只是小四是個紅顏,她的不幸因此更加不幸,因此更加不得人的同情。紅顏是活該薄命的,活該,誰叫她比別人長得好,長得聰明,長得能幹。
活該。
「我想結婚。」小四說。
「那麼結婚好了。」
「我想結婚,體貼的丈夫,溫暖的家,聽話的孩子。我其實很喜歡孩子,只是我沒有精力帶大他們。看我,我就是一個沒勇氣哪吒。我的偶像是哪吒,真不騙你,我多麼希望可以削骨還父,削肉還母,真不騙你,迫真的,這哪吒真有一手。我沒有勇氣把生命帶到世界上來,我是一個失敗的生命。」
「小四,此刻有很多人在羨慕著你呢。」
「叫他們去地獄好了。」
「地獄要擠破了。」
小四說:「聽那首歌。」
酒館裡的點唱機在播一首歌——
「為什麼
不見你,再來我家門……」
小四說:「人們問我,怎麼會跟他鬧翻的,我告訴他們,是他不要我了。他們說,你脾氣太壞。那一點也不對,那並非因為我做錯了什麼,或是做對了什麼,只不過是因為他不要我了。為什麼我也不知道。我的生命是一隻長而倒霉的故事,像虧本的火車客運公司。」小四啞聲的笑起來,
我向她舉舉杯。
她說:「我的母親要死了。我一直在想,想過去的數十年,我與她的關係,我們從來沒有溝通過,她盡了力來壓逼我——這些日子壓逼我是她惟一的娛樂,她還能幹什麼?只有我一次又一次的回來,只有用掌打我,用嘴罵我的時候,她才是存在的,活生生的,並且是個母親,可憐的女人,活了那麼久,足足六十歲,只落得我一個人給她出氣,我好意思拒絕她嗎?我真是恨她不爭氣,為什麼她不給其他人幾個耳光,她怕他們,因為他們不怕她,她不怕我,因為我走不遠。」
「小四,你醉了。」
「我極少喝醉酒,你低估了我,我只醉過兩次。第一次拚命說英文,又吐又嘔。第二次是聖誕,我問人家:『這麼久了,他為什麼還不叫我回去?』然後哭了。真是的,都是為一個人,可是他並不愛我,你說我寂寞到什麼地步?」
「誰在醫院陪你母親?」
「沒有人。她是窮老太婆,生日也沒有人記得,一年是閏八月,她有兩個生日,沒有人記得,沒有任何親友寄一張卡片來,送一筆禮,我買了兩次蛋糕,所以她名正言順的可以罵我。我敬佩我的母親,偉大的母親,難怪我一日比一日渺小,生活在那麼偉大的母親前,我焉得不渺小?」
「或者你是應該結婚的。」
「是的,我在等一個瞭解我的人。」
「那太難了。」
「不不,不難。我真的要結婚了,他很年輕,而且漂亮,他不大識字,不看中文,不看英文,但他是好人,我覺得寂寞,我一定得結婚。我的屋子暖氣一定要充足,我喜歡暖氣足的屋子。我並沒有下降自己,我們家裡大部分親戚都是不識中文不識英文的,我只不過是跟著模子走而已。」
「你會快樂?」
「我現在也不快樂,我不認識快樂,快樂也不認識我,我有什麼損失?」小四說,「我是無產階級,一無所有,我怕什麼?」
「你再要一杯?」
「謝謝你。」
她真的頗醉了,但是她的母親要死了。生她的人要死了,她束手無策,她應該喝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