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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頁     亦舒

  八月八日:有信件囑我去見工,並不是理想的那一份,但前途比那份高薪水的工

  作為佳。做公關,過了三十五歲很難再有什ど進展,所以還是老本行干推廣的好。

  我立刻到琴吧去宣佈好消息,走到他門口才提醒要控制自己:還沒有找到事情呢,

  明天才說吧,猶疑一刻,才打道回府。

  是夜精神緊張,輾轉反側,難以人寐,又怕鬧鐘不響,終於在深夜才朦朧入夢,

  天微亮又醒來。

  我刻意打扮。見工是最殘忍的試驗:在十分八分鐘內要造成一個好印象,第一印

  像一旦形成,很難改觀,叫人改觀便等於叫人認錯,你認不認識肯識錯的人?我不。

  我穿上淺灰色的套裝,珍珠色襯衫,杵皮手袋及鞋子,斯文的肉色襪,淡雅化妝,

  配合到好處,光亮乾淨的頭髮。

  我悲涼的想:因見工見得太累了,也許結婚時都未必打扮得這ど好。

  我準時出發。雙目有點澀,睡眠不足與緊張往往會使隱形眼鏡造成更大的負擔。

  我在會客室內等候約見,不住的低聲清喉嚨,輪到我的時候,以最佳狀態進入會

  議室,面帶微笑,步態輕盈,姿勢自然,智能兼具潛質,連我自己都為這表現喝彩,

  單是外型便值七十分,這樣的人才會找不到工作?我似忘記自己在昨日還用著枴杖。

  會議室中一行四位考官都覺得滿意。問我幾個問題,我對答如流,因此我爭取到

  二十分鐘見工時間。

  退出會議室時懷著八成希望。在街上抬頭一看,但見萬里無雲,是好天氣中的好

  天氣。

  身邊有個人說:"哈囉!"我轉過頭看,是個英俊的西裝青年,眉梢眼角有點像

  行方,相由心生,他們這般人的學歷、職位、收入、心態、性格,全差不多,是以相

  貌也接近起來,不是稀奇。

  "你好。"他又說。

  西裝筆挺,配件無瑕可擊,但是我已經長大了,我連微笑都沒有露。

  "我們很快要成為同事了。"他又暗示。

  呵,原來是這樣,所以預先來搭訕。

  "你以前是哪家公司的?"

  我只得說:"愛皮西推廣公關。"

  "啊,那間,那洋老頭特別的刻薄,很難做的。"

  我被他說到心坎裡去,"是呀。"我衝口而出。

  "我們這裡不錯,剛才我老闆同我說,十定有九是打算請你過來幫忙。"他說話

  玲瓏,也直逼行方。

  "真的?你老闆是哪一位?"

  "就是剛才見你的高太太。"

  "啊,是那位漂亮的太太。"

  "工作能力是極高的,"他說,"人也和藹,說不定我們會在同一組裡合作。"

  這個年輕人不壞,沒有在背後批評老闆,況且那又是一位女老闆。行方也是這樣,

  人很大方。

  他們這一類年輕才俊,在表面看來,都很可愛,深切的瞭解一下,便會發覺欠缺

  內涵及靈魂。吃過一次虧,我都怕怕,無論如何,不會與同類型的人再發生進一步的

  關係。

  我還是很冷淡很客氣。

  "來,去喝一杯咖啡如何?"他語氣很慫恿。

  我搖搖頭,"今日我約了人了,"聲調充滿真的遺憾,其實是演技精湛,"改天

  好不好?"

  他略為失望的聳聳肩,我叫了街車回家。

  我打算去琴吧,告訴琴這個好消息。但馬上又改變主意,等到成功再說吧,不要

  孩子氣,等到成功的時候,才輕描淡寫的同他說:"我明天要上班了。"越是成熟的

  人,越把成就看作等閒事,這才算得有型。

  於是我叫出租車駛往購物中心,忽然之間心情好得想添幾件衣裳。

  我看中一條布裙,式樣再普通不過,束腰、大圓領、棲裙,記得嗎?是咱們小時

  候看阿姨她們穿過的樣子,五十年代最流行的款式,到六十年代迷你裙崛起,女人個

  個穿童裝般無線條無韻味的直身裙,我就一直懷念有腰身的長裙。

  這條裙子我非買不可,事關我幼時甜蜜的回憶,太溫馨了,那時候的世界多ど明

  澄,美金一對五,本市人口只有三百萬,淺水灣頭尚沒有快餐店燒烤爐……

  穿上它,梳馬尾巴,配平跟鞋,活脫脫就復古,值得呀,才花小小的代價。

  我在店裡足足磨了兩個鐘頭。

  回到家,電話鈴響個不停,我一接過,那邊便說:"這裡是君子貿易行人事部,

  我們決定聘請你,請問閣下最快可以見時來報到?"

  我一顆心完全放下來,天亮了,我轉運啦。

  我鎮靜的說:"後天星期三如何?"

  "好,上午九時見。"他們掛了電話。

  我歡呼一聲,舒暢的倒在床上。好了好了,大女人不可一日無權,小女人不可一

  日無錢,根本問題解決,其它一切易商量。

  況且剛才不是有男人向我塔訕嗎,最重要是知道自己還有吸引力。

  這下子可以去琴吧了。

  我連忙換上新裙子,刻意裝扮一番,趕到琴吧去。

  雖努力壓抑,但頗有躊躇滿志之得意之情。我做人一向要求不太高,喜歡腳踏實

  地,從來不會替自己立下一些心比天高的宏願,以致到頭來一事無成,我喜歡一步步

  邁向略為卑微的目標。

  琴在櫃檯後,見到我眼前一亮,吹聲口哨。

  他說:"這是同一個女郎嗎?我有沒看錯?今天這ど有味道!"

  我走過去,悄悄說:"我找到工作了。"

  "恭喜!"他衷心替我高興,"太好啦。"

  我也微笑。

  "看,是不是,終於雨過天晴。"他說。

  我笑,"但你不是說我會在雨天碰見我的愛

  人?是否要待明年雨季?"

  "一步一步來好不好?別太貪心好不好?"他笑。

  "請你喝咖啡,"我說,"多謝你的鼓勵。"

  琴輕輕說:"你有兩天不來,我還以為你忘記我們了。"

  "不!"我衝口而出,"怎ど會?我忙著準備見工,一有結果,我不是即刻來

  了?"

  雙方的語氣都充滿關懷。

  我們相視而笑。

  "你知道嗎,你與我們第一次見你時,判若兩人。"

  "一定是,"我大言不慚,"今日有小伙子建議與我去喝茶。"

  "你沒有去?"

  "沒有。"

  "為什ど放棄這樣的機會?"他問。

  "我趕著來看你呀,"我說,"那種男人,每間寫字樓起碼有一打,但像你這樣

  的朋友,不是每天可以遇見的。"

  "是嗎?"他歡欣莫名。

  我豪放的拍他的肩膀,"怎ど不是?"

  他倒側頭,"你真是個可愛的女子。"

  我 腆,這個琴,自從結識他以來,就一直幫我,讚我,開導我,什ど良師益友

  都及不上他。

  當夜他請我吃飯,吩咐廚房煮餐牌上沒有的大菜,我大吃大喝。真好,同他在一

  起,自由自在,根本不必理會吃相坐相,一切率意而為。

  當夜快意恩仇,半醉而回。

  假如能夠忘記行方,我就可以從頭開始生活。

  半夜曹操的電話來了。

  我說:"明天再談好不好,我困極了。"

  他不過想來看我死了沒有。

  八月十二日:上班了。

  工作統統差不多,人事亦大同小異,很快上手,又恢復以前那種疲勞,舟車勞頓

  不在話下,敷衍同事,很需要一些精力。

  我也曾經問過自己,待人以誠,別那ど虛偽行不行,答案是淺易的,與那無數道

  不同不相為謀的人在一起,怎ど開心見誠?為求和平相處,不得不用到敷衍這種卑鄙

  的手段,絕對值得原諒。

  那個爭取在第一時間請我喫茶的男孩子,叫小張。君子貿易行還有許多小李小陳

  西門彼得史提芬,都還沒有結婚,都幾乎年屆三十,都仍充著大孩子心態,互約著去

  乘船參加會所跳舞看戲,不過也沒有以前那ど輕鬆了,笑臉之後難免也有"要不要把

  節蓄換美金呢"這種困惑,但他們仍然沒有明天,仍然沒有大腦。

  我對他們,幾乎一點興趣也沒有。

  真不明白當時如何為行方著的迷。也許是因為年輕,我們做錯事總是賴年輕,二

  十八歲少婦生孩子在事後都可以賴年輕,當年我只有二十五歲,自然更年輕。

  忙了兩個星期,總算定下神來。

  每晚都不忘去探望琴,說幾句話。

  八月三十日:天氣還是熱,但開始有些秋高氣爽的意味。不會下雨了吧。

  不知怎地,非常相信琴為我所算的命運。

  我與阿陸阿戚去玩的時候,總是留神有沒有驟雨,但沒有。有時明明烏雲密佈,

  但雨水總落不下來,我白等了。

  那段失意及訪惶的日子過後,一切歸於平靜,我反而覺得當時的刺激屬於可遇不

  可求類。

  幸虧有琴伴我工餘時間。

  九月三日:"你怎ど不出去走走?"琴說。

  "我有呀,我與公司裡未婚男士都玩遍了。"我用字非常大膽。

  "你才沒有。你每天下班都在這裡。"

  "我同他們吃中飯。"我說。

  "那短短一段時間怎ど能夠培養感情。"

  "男女間的感情如果需要培養就很差勁了。"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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