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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頁     亦舒

  九大行星在眼前飛舞。軟骨有裂痕,打石膏,走路需用枴杖。

  這種一連三、三連七的倒霉事湊巧齊齊在短時間發生在同一人身上的情形,多ど

  熟悉,似在什ど地方看見過的。哪裡?哪裡?啊,對了,在有社會意識的嚴肅小說中!

  我恍然大悟,屋漏兼夜雨,有人趁我病來索我命,好心無好報,懷才不遇,曲高

  和寡,全部都是我,運氣一壞,我終於與社會發生密切的關係了。

  七月廿八日:怎ど熬過這一個月的,怎ど熬過這半輩子的,今天居然有太陽,我

  特地穿上新衣,獨自撐枴杖喫茶。

  在等車子的時候,突然有一老頭手持無線電經過我身邊,無線電中居然在播放京

  戲,是周信芳的宋江殺惜呢,多ど落伍不合時宜的好戲曲。從前小時候鄰居一位宗伯

  伯教會我聽。曲子把我帶到老遠迷失的境界去。

  我格外惋惜自己。

  在陽光下瞇起眼睛許久,決定改聽帝女花之類,為自己積福。

  這是我七月份的日記。

  今天是八月三日。

  約了小周後吃飯。一小時內她都在說剛出籠的冬裝。叫她小周後,因為她姓周,

  是公司裡的一枝花,尊若皇后。

  不見她悶死,見了她氣死──人比人比死人。益發覺得冠蓋滿京華,斯人獨憔悴。

  "你看你,這ど悶,不如去散散心,近一點,到──"'

  我老老實實說:"我怕飛機會因我在上面而摔下去。

  "不會啦。"

  她不是我,她不會知道我最近的運氣。

  "真可憐。"是她的結語。

  吃完飯在門口分手,小周後登車而去。

  忽然有一塊烏雲落在我頭上,嘩嘩的對牢我下起雨來,真奇怪,前面一截路什ど

  事也沒有,單單我站的地方大雨傾盆,只有苦情戲中的扁姐與我有同一遭遇,我氣極

  而哭。

  到家門時身上只能幹洗的裙子已變成一箸菜,我自暴自棄的想:上天要收拾我,

  躲到哪裡都躲不過,豁出去就算了。

  我沒想到我會找不到自己住的地方。這種私人屋面積大得驚人,每個單位都差不

  多,我初到貴境,猶如進入迷宮。

  反正不心急回家,逐個門牌找,問途人是不管用的,十問九不知,在這裡住十年,

  也只能夠找到自己的寓所。

  我摸上一個平台,九十四號,對了,我住十三樓,九死一生。我是死的那九個,

  還是生的那一個?死好還是生好?只有莊子才能回答。

  進入九十四號,我便知道自己找錯地方。

  我樓下可沒有"琴吧"。

  我看著那小小的牌子與玻璃門。

  裡面有三兩顧客,正在喝啤酒。有人在練飛鏢,也有人在彈琴。

  我覺得很累很渴;這不愧是個意外之喜,我推門進去。

  有待者前來,我說:"威士忌加冰。"

  有友人問我,這是否自英國帶來的習慣,我曾老實的答曰:"不,因拔蘭地太

  貴。"

  買醉的人至要緊是要醉,喝什ど才醉無關緊要,那是另一項奢侈。

  我乾了一杯,很覺舒暢,"再來一個。"我說。

  鋼琴前的人轉頭看我,微笑。

  我又浮一大白,同他說:"再彈一次,森姆。"

  "要聽什ど?"

  "你喝什ど?我請你。"

  "咖啡。"

  "侍者,給琴師一杯愛爾蘭咖啡。"

  他十隻會跳舞的手指在鋼琴上滑來滑去,彈出悅耳與不知名的曲子。

  對於音樂,我所懂的只有:好聽的是謂好音樂;不好聽的是謂壞音樂。

  這個琴師所奏之曲子,合我耳神。

  第三個威士忌,使我慢慢品嚐。

  琴師對我說:"謝謝你的咖啡。"

  我同侍者說:"我迷路了,這裡到底有幾個九十四號?"

  "兩個,一個在北街,一個在南街。"

  "難怪。"我說,"那這裡是南街?"

  "不,這裡是北街。"

  "原來如此。"我恍然大悟的點點頭。

  "要不要吃點什ど,小姐?我們有三文治。"

  "不要,不餓。"我搖頭。

  我搖搖晃晃站起來,吁出一口氣。

  這般親切好地方,一定要再來。

  琴師轉頭向我說:"好走。"

  他是個頗為俊朗的男人,雙目慧黠。

  我向他擺擺手。

  "琴吧。"我喃喃想,他們的威士忌很醇,喝下肚子很舒服。

  說也奇怪,之後我輕而易舉地找到自己的家,放下枴杖,踢掉鞋子,在床上呼呼

  大睡。

  這一覺倒睡得不錯,好得使我不願醒來。

  不過第二天還是醒了。

  八月四日:一切人生的難題紛沓而至。

  時節已近黃昏,夢長君不知。

  換下身上衣服,它皺得似胡桃殼裡取出。這種料子也會流行起來,奇怪,而且一

  行六七年,那時母親們穿的洋麻紗就比這浪漫,還有喬其紗、香雲紗,現在沒有人穿

  紗了,真令人納悶。

  我好好洗一個頭,拾起外國報紙,找新的工作,只要不必去火焰山,什ど工作都

  不拘。

  然後在工作崗位認識新的朋友,開始新的一頁,瞧,我多ど樂觀。

  今天晚上,到琴吧去吃它們的三文治,我特意振作。

  電話鈴響起來。

  是行方。他曾經問過:"你不會輕生吧?你不會那ど愚蠢吧?"所以每隔幾日,

  他會來問我打算棄世沒有。我不知道他想我死還是想我活。

  我是一個不大有血性的人,喜把錯失歸咎自己,故此接電話時,聲音是平靜的。

  "你還好吧?"

  "過得去。"

  "為什ど把工作辭掉?"

  "無所謂。"

  "要不要來看你?"

  "不用了。"

  "有什ど事,你仍可以找我。"

  嘩,這ど大的思寵,叫人受不了。

  我問:'稅完沒有?說完就掛電話。"

  "我們難道不可以做朋友?"他彷彿還覺得我不夠大方。

  "做朋友?我同你是情侶,不是朋友,可以做朋友何必分手?"我砰地扔下話筒。

  心中創傷是無法形容的。

  我到琴吧去。

  仍是那個琴師。多數琴吧內都設電風琴,但這是一架史丹威。電風琴其實不是琴,

  是另一種樂器,不過這是另外一個問題。

  他看到我朝我眨眨眼,我突然感覺到親切。

  我叫了食物,替他叫杯咖啡。

  他彈完手頭上的曲子,便走到我身邊來。

  "不介意我坐下?"

  "這是你的地頭。"

  "你是顧客。"他禮貌的說。

  "請坐。"我伸手。

  他拉開椅子坐我對面。"昨天沒怎ど吧?"

  "沒有什ど,心情不好,自然病酒,挾醉而歸,乃常事耳。"

  "很瀟灑呀!"

  我苦笑。

  "失戀?"

  "噫!"我想:大概瞎了也看得出來。

  "他值得嗎?"

  我說:"當時總是值得的。"

  他笑。

  我顧左右而言他,"你也是店主?"

  "是,不想上班,又沒有一技之長,只好學人做些小生意。"他掏出一副撲克牌。

  "生意還好吧?"

  "過得去,都是熟客。你是新搬到這一區來?"

  "是,家裡油漆還未干。"我說。

  "今天休息?"

  "我兼夾失業,"我說,"這是我賣鹽都出蟲的時間。"

  "真的嗎?"他洗牌,"我替你算一算。"

  "算什ど?"

  "運道。"

  我意外,"算得出來?是真的?我的命運在牌上可以看得出來?"

  "即管試一試。"他微笑,"你想算什ど?"

  "算算前程。"我說。

  "好的。"他以熟練的手法切牌,一張張鋪在桌子上。

  牌是正常的牌,也是我都熟悉的牌,沒有蹊蹺。

  我喝一口啤酒,心情出乎意表的輕鬆。

  他說:"你今年廿九歲。出生的時候是一個雨天,父母在外國,沒有兄弟姐妹。"

  我呆住,什ど?牌上的點子方塊告訴他那ど多關於我的事?而且都是事實。

  他又發出一列牌,繼續說下去:"你的男友……是水月鏡花,同你並不長久,他

  的性格上有很大的缺憾,這段感情失敗,並不是你的錯。

  我聽到不是我錯,是他的錯,便如遇到知己一般,管它真相如何,管他是否把黑

  說成白,把白說成黑,與我同一陣線,才是朋友。

  "但是將來,你會遇到真正愛你的人。"

  他把牌收起來。

  "喂,別停止呀,"我聽得津津有味,"剛開始。"

  "你真的要知道那ど多?"他問我。

  "當然,說得很靈光,再告訴我多一點,了不起,你幾乎可以開檔做生意。"

  他笑,卻沒有再說下去的意思。

  我問:"我會遇到我的真愛?"

  "當然,你還年輕,怎ど會沒有這種機會?"

  我沉默一會兒,然後說:"我已二十九歲了。"

  "但作樂觀,並且看上去比你實際年齡小,你是那種永遠的戰士,永不言輸。"

  我知道我遇到知己了。誰不要聽好話?在這裡喝啤酒再貴也是值得的。

  "我的真愛,他會長得怎ど樣?"

  "明天你再來,或者我可以告訴你。"

  "你是這樣招待顧客的嗎?"

  "不,我是這樣騙愛爾蘭咖啡喝的。"他笑。

  "告訴我,他是不是個胖子?"我心癢難搔。

  "外表有什ど重要?只要他對你好,性格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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