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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頁     亦舒

  "沒有,我想他根本忘記曾經結過婚。"

  "不會的,他同你還不熟。"

  她笑。左頰上沾一點胭脂紅,是石榴的汁滓。

  不知怎地,她喜吃水果,但總難避免沾到果汁,總會留下一點痕跡。

  "我很緊張,"她說,"我希望那一日早點來臨,是好是歹,速戰速決。"

  "這種大手術,也得他身體可以應付才是,不能連二接三來做。"

  "氣壓很低,很悶。"

  我說:"我習慣在這種低壓生活,看病人愁苦的臉,與病者家屬共渡難關。"

  "所以你們這份職業偉大。"

  我問:"你知否陳先生連杯子帶水的向我摔過幾次?"

  "我代他向你道歉。"她急急地拉住我。

  "沒關係,"我說,"我不會抱頭痛哭。"

  "殷醫生,我在考慮,要不要留下來。"

  我抬起頭。如果她離開,這是第二次離開她所愛的男人,痛苦與第一次相等的。

  我不出聲。

  "其實這事是很簡單的,"她喃喃的說,"如果他痊癒,我就離開,如果他失明,我就留下。"

  真可悲。我問:"為什麼不可留下待他復元,然後再從頭開始。"

  "從頭開始?殷醫生,你沒有戀愛過?牛奶發酵轉酸之後,還怎麼從頭開始?"

  "有些人是可以的。"

  "有些人騙自己的技術到家。"

  傭人進來說:"殷醫生,醫院有急事找你。"

  我說我要告辭了,還有其他的病人要照顧。

  "還有,"我說,"不要讓他玩得太累。"

  她送我出去。

  過了三天,我師傅回來,帶著一身太陽棕,五十多歲的人看上去還精壯無比,男人就是這點佔便宜,雙鬢白髮使他更成熟穩重。女人行嗎?

  他詳細檢查陳尚翰。

  陳與他妻子同來,心情驚恐,但還強笑道:"唉,像驗屍一般。"

  陳太太臉色慘白。

  師傅宣佈:"下星期三,我將替你動第二次手術。"

  陳尚翰隔一會兒問:"手術要歷時多久?"

  "約六小時。"

  他說:"動手術的痛苦是,上了麻藥之後,不知道自己是否還有機會醒過來。"

  師傅說:"大部分的人都會轉醒。"

  "是,做活著的瞎子。"

  師傅斥責他,"陳先生,如果你要幫自己的忙,就不得有這種悲觀的想法。"

  陳尚翰的雙手顫抖著,額角冒汗,咬著牙關,過半晌,才透出一個長長的歎息。

  師傅同他說:"星期二下午你進院吧。"

  陳尚翰抓住他妻子的手不放。他說:"別告訴我父母,他們年紀已大,我不想他們擔心。"

  我說:"沒有問題。"

  "那我們走吧。"他神經質的說。

  陳太太看我一眼,陪他離去。

  師傅問我:"那位女士是什麼人?"

  我答:"他合法的妻。"

  "啊?那倒好。為什麼上次手術時間她不在他身旁?有直系親屬在場,咱們醫生容易做一點。"

  "陳尚翰有什麼三長兩短的話,他的一切都順理成章的到她那裡去。

  師傅點點頭,"所以,我最反對你們年輕人說什麼結婚與同居是一樣的。"

  我笑,"這樣看來,變了心的丈夫,真得咒他去死,好讓那壞女人什麼都得不到。"

  雖然說著笑話,心情沉重。

  在家我接到陳尚翰的電話,他請我到他宅子去一次,"如果你不方便的話,殷醫生,我到府上亦可。"

  "不,我來好了。"

  "我派車接你。"

  真周到,在這關口還照顧到客人的需要,可知他平常更不知有多麼體貼,別看輕這接送問題,沒有風度的主人就做不到,有些人把親友叫了來陪他聊了一個晚上的天,半夜兩點才放客人走,一關門拉倒。

  陳尚翰確有要緊的話要同我說。

  他親自等我的門。

  我不得不略為善意的諷刺他一下,"陳先生,我們現在是朋友?"

  "是的。"他不大好意思,"殷醫生,請進。"

  待我坐定,發覺室內充滿玉簪花之幽香,氣氛柔和。

  "梅出去了?"他說。

  "又去張羅吃的?"

  他點點頭。

  我發覺他穿著運動服,很精神。

  "衣服也是梅小姐替你新置的?"

  "是。"語氣很安慰。

  我很替他高興。

  "殷醫生,我想向梅求婚。"

  我不出聲,緩緩喝著香茶。

  "怎麼樣?你覺得如何?請你提意見給我。"

  我沉吟半晌,開不了口,這種事,叫第三者怎麼加插意見?

  "梅原來是我父母聘請的看護。在這短短時間中,我發覺她有無限優點,適合做我終身伴侶。"

  我說:"陳先生,我想這個重大的決定,還是待手術之後再提出來吧。"

  "不!"他英俊的臉上充滿焦慮,"我想即刻求婚。"

  "你也得替女方著想,她答應你好還是拒絕你?"

  "那更不應使她為難。"

  他很矛盾,這也是他叫我來談話的原因。

  "稍等一等,待手術之後再說。"

  "我急於要抓住一點東西。"

  "我明白你的心情。"

  "你真明白?"

  "是。但如果你真的需要我的意見,我覺得此刻不適宜求婚,你的情緒不甚穩定。"

  他歎息。

  他在書房內往回踱步,"好,殷醫生,我聽從你的意見。"

  我鬆一口氣。

  "我多麼希望可以復元,那時我可以看到你的容貌。"

  我說:"有什麼好看,你早已斷定我長得像男人,粗魯霸道不文。"

  "但你有你的優點,你果斷而誠實。"

  "謝謝你。"

  "請別讓梅知道你來過。"

  我忍不住,"陳先生,你一直說梅小姐像一個人,是誰,你想起來沒有?"

  他訝異,"我那樣說過?不會吧?不,梅是獨一無二的。"

  "姓梅的人,並不是那麼多。"我提醒他。

  他側頭想一想,"不,我不認識第二個姓梅的人,男女都沒有。"

  陳太太沒有把真姓字告訴他。陳太太不姓梅。

  說完話我便離開陳宅。

  陳尚翰進醫院的前一晚,陳太太又來找我。

  在這一段困難的時刻,我成為他倆的知己。

  她同我說的一番話,極有意義。

  "~~~~~因為此刻他雙目看不見,所以心扉反而打開了,而我,假如我也盲了的話,絕對可以與他廝守一輩子,但是我想我們不至於這麼不幸或幸運,所以只好分離。"

  我很明白她的意思。

  她年紀已經不小了,二十餘三十歲,剩餘的方華,要很吃力才拉得住,但不愧仍是標緻的女子,感情上的滄桑使她看上去有倦意,再也沒有力氣出去浪漫地為感情鬥爭了,是到找歸宿的時候了。

  與陳尚翰分開的時候,她沒有想到時間會過得這麼快。二十歲出頭,身邊可以結婚的人不是沒有,都比陳尚翰差勁,於是蹉跎下來~~~~~很有點何必當初的感覺。

  我知道,因為我諳其中滋味,是個過來人。

  一生人只有機會翻一次觔斗。如果不信邪,再來第二次,那簡直是跟自身開玩笑,越發去到更低的境界,萬劫不復。

  我說:"珍惜那位工程師。"

  她苦笑,"是我最後的機會。"

  我說:"其實結婚也不過是一種生活方式。"

  她說:"凡事想得這樣開是不行的。"

  她點起一支香煙,吸一口,看著青煙往空氣中上升。

  很多人吸煙都是一種手勢,落寞時解無聊,繁忙時鬆弛一下神經,倒不是真為了上癮。陳太太吸煙的姿勢很美妙。

  "我們重溫舊夢,"她說下去,"甚至有跳舞,在書房開著音樂跳華爾茲以及探戈,真沒想到一雙男女在一間宅子內可以做那麼多事,而且不牽到肉慾上頭去。以前我與他都不懂得生活情趣。"

  盲戀。

  "~~~~也玩紙牌。他說我欺騙他看不見,哪有一天拿兩副同花順之理。"

  我聽下去。

  "他說如果不是我及時出現,他會瘋掉。"陳太太苦笑,"我都相信。"

  "他始終沒有提到前妻?"

  "沒有。真替自己悲哀,原來自己是這麼容易被遺忘的人。"

  "也許是為著尊重你的緣故。"

  "我若懂得這樣想,那我不失為一個幸福的人。"

  "明天就要入院,你去陪陪他吧。"

  "他很害怕。"她按熄香煙。

  "人之常情。"

  "如果是你,你會不會怕?"

  我想一想,老實的說:"我會恐懼到嘔吐。"

  陳尚翰進院的時候,我在場。

  他們兩夫妻睡眠不足,臉色青白,外表倒還鎮靜,已經令人不忍卒睹。

  我建議陳太太回家睡覺,她佈滿紅筋的雙眼告訴我那是不可能的事。

  陳尚翰在麻醉劑發作之前還喃喃呼喚,"梅,梅。"

  我同陳太太說:"他醒來之時,第一件事便是找你。"

  "不會的。"梅搖搖頭,"第一件事,是問醫生,手術是否成功。"

  "你這麼瞭解他?"

  "別忘記,"她還有心情幽默一下,"我們是憑瞭解而分手的。"

  我與她在合作社喝咖啡。

  黑咖啡,以前文藝青年談戀愛,就愛喝這個,而且還將之比喻愛情。

  真肉麻,無謂的哀怨纏綿都受現代社會淘汰。但是一些男人還是希望看到受過高等教育的女人為他們做婢妾狀,即使有意識無實際的一點安慰也是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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