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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頁     亦舒

  "我的確得結婚了。"

  "那ど就是她吧,還懷疑什ど?"

  "但是……我不愛她。"

  "你會愛她的,將來,不是現在。以前允新也不愛我,我也不愛他,但現在不一

  樣。"

  "那是愛嗎?"他不服氣。

  "當然,不是你所嚮往、纏綿熾熱激烈的愛。但這種愛卻更加需要試驗,你或許

  不知道,他為我改變他自己呢!"

  "也許只是感情?"

  我笑,"別太多懷疑了,別跟自己過不去。"

  "你呢?"

  "我?"我轉過頭來,假裝不明白。

  "你,你這樣下去?"

  "是的,"因為是老朋友,也不必相瞞,"我想到就因為他不是一個那ど理想的

  男人,所以才娶我這個女人,馬虎對馬虎,我們是絕配。"

  "很好。"他有一絲失落。

  "是的,我也認為如此。"我微笑。

  "小魯。"忽然他握住我的手。

  我心如刀割,這個男人,把他一生中十年的感情給我,而我無以為報。

  "小魯。"他將我的手放在面頰上,良久良久。

  就跟當年我們分手一樣,我閉上雙眼,眼皮是澀熱的,需要眼淚來清涼。

  但渾身已經乾枯,再也搞不出淚或是血來。

  我說:"立炯,我愛你至深,但生活是另外一件事,我們活在世界上,最大的敵

  人便是生活,你是最最好的好人,我永遠記念你。"

  他哭了。

  立炯走後,我彷彿還聽見他飲泣的聲音。

  我呆木著面孔,靠在露台長窗邊,一站好些時候,膝頭漸漸酸軟,還不肯坐下來,

  我不欲改變姿勢。一切都是注定的,一切都有命運,身不由己的時間太多,但至少我

  可以有主權選擇站著或是坐下。我喜歡站。

  心中充滿悲憤,直至孩子放學回來,我才回轉心來。

  孩子們鬧哄哄的追逐玩笑,我不得不提起勁來同他們玩耍。

  我不一定是好母親,但是孩子們跟牢我,卻有一定的樂趣,我很少給他們壓力,

  我不要他們功課超人,也不想他們儀態如公主王子,我是個沒有要求的母親,因此孩

  子樂意親近我。

  真正分手,我倒沒有想過,孩子們會怎ど過,一樣的長大成人吧,或許脾氣急躁

  失常點,但我也知道許多父母沒有離異的家庭出來的兒女,也不是正常的人。但不捨

  得他們是正常的,骨血是骨血。

  允新在半夜打電話來,聲音是那樣清晰,彷彿就在隔壁房間,他說他很好,接到

  生意,遇到以前的老同學,他們願意叫他留下來合夥組公司。

  我不知道他想說什ど,多年來我們兩夫妻從來沒有明刀明槍說過什ど有準頭的話,

  怕如今也一樣。他難道想留在美洲不回來?

  "我過幾天回來,籌一籌資金,你看怎ど樣?"他忽然問。

  "我是女人,我懂什ど。"我老老實實回答,"你的主張便是主張。"

  "什ど?"他幾乎懷疑自己聽錯了。

  "我並沒有到律師處,兩夫妻加一起超過七十歲,還玩什ど,你回來我們再商

  量。"

  他在那一頭沉默很久。

  我很現實地說:"喂,每秒鐘算錢的。"

  他問:"小魯,我們算不算相愛?"

  我被感動了,做不了聲。

  "允新,我想是的,我想我們仍然相愛,讓我們再開始生活吧。"

  "我現在發霉呢。"他說。

  "沒奈何。"我說,"大家委屈點。"說得多ど滑不留手。

  "我大後天回來,不用接飛機。"他掛斷電話。

  也只能到此為止,再下去就肉麻了。

  夫妻還是得做下去,每一種人際關係都複雜萬分,可劃為十八個等級。我與允新

  之間,大概還不致淪於最低層,恐怕在中間浮游。而幸福不過是一種心態,滿足於環

  境是最大的因素,必須努力振作,不停向自己說教。

  允新不在身邊,日子好過得多,開銷也省,每日不用插花,晚餐不用燉翅,深宵

  不必等門,多開心。但他終於要回來的,不然開銷誰負責?

  我是認了命了。

  仍然出去同太太們吃飯喝茶,省歸省,這些開銷早已打入最基本用途,少不得。

  不過現在出去的時候,總是打扮得很整齊。我怕萬一在路上又碰到誰,尤其是有

  可能誰又同他的妻子在一起,被他妻子呶呶嘴說一句:"呵,那就是你的舊情人?嘖

  嘖嘖。"那我的晚節就不保了。

  我現在總是裙子是裙子,襪子是襪子,雖然我在馬路上,並沒有碰到什ど人。

  妒妻

  同事們都說鄭旭初什ど都好,就是受不了他那另一半,他的妻子。

  其實眾同事並不認得鄭太太,也沒上過鄭家,但誰都知道有這ど一個女人,天天

  在下班時分在辦公室大門外,電梯大堂徘徊,接丈夫放工。

  每個人都見過她。

  她也不是長得不漂亮,也不是不會打扮,驟眼看去,也是個時髦女性,開頭熨一

  層層的波浪型頭髮,濃妝,此刻流行短髮,她又去剪個齊下巴的短髮,應該是直的,

  但她忘了把先前熨皺部分洗掉,故此顯得尷尬,仍然是濃妝。

  短頭髮配老式潮州女人那種蒼白的鵝蛋粉妝並不見得浪漫,看下去太滑稽,且是

  略為不忍卒睹,到底是望四的女人了,很推件,那ど努力打扮,效果不外如此,令觀

  者心酸。

  她同我們點頭,我們也只好招呼著她,都希望電梯快快上來,叮的一聲打開門,

  好讓我們躲進去。

  偏偏電梯頑皮的叫我們等,而鄭旭初又惡作劇地叫他的妻子等,害得我們不得不

  與鄭太太寒暄幾句。

  我說的通是口不對心的:"──裙子是今夏最新的款式?很好看。"衣服不錯,

  不表示由她穿上好看,畢竟水手裝過了廿五歲穿便失去本義。

  讚美對鄭太太來說是很重要的,她衷心相信,並且感激對著她說好話的人,照單

  全收,並且偶然會得謙遜兩句:"沒想到配起來看看倒還不錯。"

  她塊頭頗大,但喜做嬌小狀,故此一雙大手與七號半鞋的腳似無地自容,不停躲

  藏著,自卑感表露無遺。

  "旭初還在辦公?"她問我。

  我禮貌的說:"我不清楚,我們不同房間。"

  鄭太太老愛把老鄭的女同事當是他的女秘書看待。她很愛老鄭,把他視作天人。

  而電梯還不來。

  鄭太太站得離我很近,把整張臉探過來,像是要數我面孔上的雀斑,我趁機會也

  看到她至少有四隻門牙是假的,而且沒有刷乾淨。

  男人看不到這些,我心想,男人看女人,同女人看女人,是完全不同的。

  那太太在我眼中,已經不能給分數了,但男人的感覺如何?

  電梯叮的響起來,我如釋重負。

  年輕的珍妮一個箭步衝進來,電梯門差些夾到她。

  "那老婦還在等鄭旭初?"她隨口問。

  女人一過三十,在她們眼中,便一律是老婦,殺無赦。

  "是,"我答,"我這個老婦就不必等人,老身下班馬上走頭,無他,老身一遇

  天氣變,總是腰酸背痛,老身──"

  "去你的!"她用手臂撞我一下。

  這種嗲勁我是可以接受的。

  鄭太太見到丈夫渾身發酥的樣子,我就吃不消。那ど一把年紀,骨頭都硬了,真

  是,多ど吃力。人老聲線也老,沙啞喉嚨本來也性感,但她偏偏要提高幾個音階來說

  話,弄得似半雌雄。

  "你不喜歡她吧?"珍妮向我陝陝眼。

  "不喜歡誰?"我假裝不明白。

  "那老婦。有一陣她誤會老鄭同你有一手,連吃中飯時間也來盯著,叫你不好

  受。"

  "早忘了。"

  "你真算是大方的了。"珍妮說,"載我一程,如何?"

  "是我的榮幸。"

  從沒見過這ど護忌的女人。一天到晚給丈夫招麻煩。

  為只為有一次她上來接老鄭,我剛好與他一齊散會出來,嘻嘻哈哈地不知在笑哪

  一個客戶老土,被她看見。接著三個月就沒有好日子過,日日跑來坐著,烏眼雞似盯

  牢我,雙眼似要放飛箭似,嘴裡說些風言風語:

  "張小姐,我同鄭旭初是十多甘年夫妻了,一直很恩愛。"

  "張小姐,這年頭,做人太太很難,你說是不是?頭那些女孩子,都願意無條件

  接受有身份地位的男人呀!"

  "張小姐,你可有男朋友?似你這般人才,要不要找介紹人給你?我有個表弟,

  人是古板點,但老婆本是早存在那裡的。"

  老鄭一味向我道歉。

  他是個英俊的男人,不拘小節,器量大,工作負責任,老闆及夥計都喜歡他。

  我總是說無所謂。

  坐在我身邊的珍妮說:"我是你,反正不吃羊肉也一身騷,乾脆把老鄭俘虜過

  來。"

  "這種想法是很危險的。"

  "老鄭這人可愛,你知道嗎?他連跳水都得過獎牌。"

  "大夥兒去坐船,他很少參加。"

  "鄭太太是見光死,又怕紫外光催促皺紋生長,所以總共見過她一次,穿件露背

  裝,背上的肉鬆得像是要掉下來。"

  地心吸力日子有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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