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聽了稍微鎮定,希望她不是騙我,不不,媽媽不會騙我。
我累極入睡。
醒時聽見媽媽在外頭同人說話,我已經可以聽得比較遠,誰,又有客人?
「她懂得微笑了,是,喜歡東看西看,我讓她坐小推車裡,最近吃得反而沒從前好,問過醫生,過了三個月,新陳代謝會慢一些,隨意吃多少不成問題─一」
只有她的聲音,一定是在講電話。
她在說我。
我有種滿足感,媽媽真是什麼都以我為重,她究竟是我什麼人,為什麼要對我那樣好?
她在電話中說下去:『─一我想辭職,是,確有打困籠的感覺,但是沒法子,嬰兒一下子就會大,時光如流水,一去不復回,三兩年光景就可進幼稚園,屆時時間會鬆動一點,請你包涵。」
啊,我不禁舞動手足,媽媽沒有敷衍我,我太高興了。
「要到現在,我才明白,為什麼古人叫孩子為骨肉。各人環境心情不同,我喜歡親手帶孩子。」
我哇哇叫了兩聲。
「聽見沒有,小公主在叫我了,我不多講了,再考慮一下,也好,謝謝你,公司對我,真沒話
講。」
媽媽趕進來,我努力向她笑,她把臉趨近我,嘴唇貼著我面扎,發出啜啜響聲,我不知道那是什麼意思,但是感覺甚佳,我欠她人情,她好像喜歡看我笑,我不會吝嗇。
「啊!」媽媽說:「是媽媽把你帶到這寂寞荒原世界來,媽媽要對你負責。」
與她面貼面就很好,我不需明白她說些什麼,我拍動雙手。
媽媽有柔軟的肌膚,貼著她非常舒服。
她對爸爸仍然不理不睬。
一日下午我坐推車裡,由媽媽在露台陪著吸啜橘子汁,一個電話來,媽媽有緊急事要出去。
她看牢爸爸說「我媽進了醫院,我得趕去同兄弟們會合,請看住囡囡。」
爸爸立到英明果斷的說;「你放心,我等你回來,要不要錢用?」
我轉過頭去,我聽得他們提到這個叫錢的東西多次,想必非常重要。
果然,媽媽說:「你身邊有多少?」
爸爸自口袋掏出一疊東西,「你都拿去,你那幾個兄弟,用一百塊都要同老婆開會討論,你先去付帳。」
「我速去速回。」
「毋須心急,自己當心。」
媽媽默默出門去了。
這兩個奴隸,好似有言歸於好的趨問,我覺得安慰,所有的奴隸都應該相敬如賓。
爸爸一待媽媽出門,像是終於得到與我獨處的機會,輕輕對我說:「囡囡,爸爸也很愛你.」他歎口氣,「只是爸爸日前做錯一件事,不為你媽媽原諒現在媽媽要離開爸爸。」
我著著他,他看上去非常悲哀。
「囡囡,假如你會說話,或許可以幫爸爸講幾句好話。」
他似的後悔了。
他所做的事一定非常非常錯,因為媽媽奴隸不像個不講理的人,她如果被得罪,錯的一定是爸爸。
媽媽隔了很久才回來,我不會算時間,但是爸爸親自餵我兩頓奶,由此可知,當中隔了頗久一段時間。
媽媽終於回來了,匆匆洗過手立刻將我抱在懷中。
爸爸問:「情形如何?」
「老人病,須留院觀察三數日。」
「我有相熟的醫生。」
媽媽不出聲,過一會兒才說:「麻煩你了。」
她隨即低頭同我說:「媽媽的媽媽生病,囡囡,小公主,你要聽媽媽話,別哭鬧,莫使媽媽雙
重擔心。」
原來,我的媽媽還有媽媽,奇怪,不過我立刻靜下來,乖乖睡覺。
醒來時,爸爸已經離去。
天已經黑了,媽媽說過,這叫做夜,窗外亮的時候,叫做日,媽媽叫我夜間不要叫她,我總做不到,我想肯定她一直在我身邊,晚上也要叫她。
半夜,我醒來,看見外邊有燈光,媽媽還沒睡?保母在一旁看書,我決定不吵媽媽。
周阿姨又來了,帶著禮物。
周阿姨的嘴唇永遠是鮮紅色的,她很會打扮,十分漂亮,但我看慣媽媽的樣子,媽媽比較像個媽媽。
媽媽對周阿姨說:「你買那麼貴的衣服給囡囡干什 麼,下次不要浪費。」
「小公主當然要穿得漂亮些。」
周阿姨坐下喝茶。
「伯母怎麼樣了?」她問。
「七十多了,怎麼樣也就是這個樣。」
「有生必有死。」
「可不是,再小的小公主也會老,自古至今,稍微有腦袋的人都會想到這些問題。」
周阿姨歎口氣,「有時真不知道做人有什麼意思。」
媽媽笑,「你這樣漂亮時髦年入百萬的黃金女郎都對生命有懷疑,我們簡直不用活了。」
「我也想要一個小公主。」
「小姐,養兒育女很辛苦的,只怕你不習慣,完全交給保母呢,還不如不生。」
「看你那麼滿足快樂,好像很值得。」
「我對生活的要求,一向比你們低。」
周阿姨凝視我,「才怪。比我們高才真。」
媽媽微微笑。
「淑子,你與孝文究竟如何?」
「他為我母親的事出了很大的力。」
「我早說王孝文天良未泯」
「有他幫手,真差很遠,你知道我一干兄弟都是別人的好丈夫,可惜丈夫卻是人家的好兒子。」
「這等大事,不由他們不理。」
「還不是照舊看著老婆的臉色做人,真不明白人家的女兒怎麼會這樣厲害,衣食住行全是我們家的,還處處訴苦,把丈夫形容得禽獸不如。」
「那是老式女人的慣技。」
「又還把男人控制得死死的。」
「你願意做她們嗎?」
「不要開玩笑了,簡直連做人的基本等嚴都沒有。」
媽媽同同阿姨很談得來,可惜同阿姨不是常常有空來看媽媽。
「你來看著小公主這兩條眉毛。」
周阿姨笑,「好濃好神氣,將來做博士還是做專家?」
媽媽說:「什麼都不用做最福氣,有我一日,便保護她一日,我死了,我叫律師做地監護人。」
「別說賭氣話。」
「我井非在氣頭上,人情世故,千年不變,我可托孤給誰?」
「你還要活到八十八歲呢,王家的人也不捨得小公主。」
「笑話了,王家擠滿一屋不相干的人,孝文的大姐一直住在娘家,最近姐夫也搬去同住,說是說照顧父親,一邊又把過繼來的兒子往娘家拉,這過房兒子新近結婚,又有媳婦,又生了孫子,如今五個人陪著老太爺,小公主到了那邊怕馬上淪為小丫頭。」
周阿姨只是笑,「你理他們呢,你根本不稀罕。」
「是呀,可是你看,我若沒有收入,還不是等於苦情電影裡的小媳婦。」
「得了,知道你能幹了。」
媽媽笑起來,她笑起來真好看。
不一會兒,周阿姨告辭了。
媽媽擁抱著我說;「媽媽只有小公主,小公主也只有媽媽,媽媽同小公主相依為命。」
我不介意永遠同媽媽在一起。
過兩日,爸爸來了。
先是向媽媽匯報關於媽媽的媽媽那些事,說完7了坐著歎氣。
媽媽問他:「老人已經出了院,你還擔心什麼?」
爸爸說:「八月份你還去不去溫哥華?」
「怎麼不去,干方百計移的民。」
「淑子,讓我們到了那邊重頭開始吧。」
「那邊反正有兩間公寓,你住你的,我住我的。」
爸爸這次聰明了,他改變話題對媽媽說:「囡囡伏著時會得用雙臂撐起胖頭了。」
「什麼,幾時的事?』
「前天,要不要試給你看?」
爸爸抱起我把我放在床上,我知道這是表演的機會,我用盡力氣以臂力撐起頭,左右看了著,向媽媽笑。
媽媽也笑嚷:「我好感動,我好感動。」
爸爸說:「讓我同小公主住在一起吧。」
媽媽不出聲,半晌才說,「到了那邊再說。」
連我都聽出事情有轉機,果然,爸爸奴隸說:「我會珍惜這個機會。」
奇怪,爸爸究竟做錯什麼?
他說:「女兒快懂事了,會追究爸爸在哪兒。」
媽媽答:「這不是煩惱,世上已有太多單親家庭。」
「可以避免的不幸,還是避免的好。」
媽媽抱起我,「囡囡,我們來唱歌。」
我愛聽媽媽唱歌,只聽得她哼道:「為什麼要為你掉眼淚,難道你不明白是為了愛,要不是有值人跟我要 分開,我眼淚不會掉下來,掉下來。」
唉,原來眼睛角落那亮晶晶的水珠,叫做眼淚。
我緊緊擁抱媽媽,把臉貼在她胸前。
世上無論發生什麼,她都會盡她能力保護我,照顧我,滿足我的需要。
我有種感覺,媽媽不是普通的家庭奴隸,她倒底是誰呢?不過這並非重要只要她繼續對我好即行。
我明白保母是僱用的奴隸,但媽媽不同,媽媽會一直陪著我,她常常說,「直到媽媽不在的那一日。」
什麼叫做不在的一日?
她也說到將來:「媽媽同小公主一起看芝麻街,一起到阿拉斯加看冰河,去澳洲動物園看鴨嘴獸與奇異鳥,還有,去自博我物館看暴君恐龍。」
將來與媽媽可以做許多許多事,真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