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生不語。
「醫生,手術之所以成功,我之得以存活,完全有賴一個人。」
「是,」歐陽醫生承認:「否則,我的手術再高明,李慧心也無救。」
「醫生,我想認識那個人。」
「為免引起雙方情緒激動,我們通常不予引見。」
「醫生──」
「慧心,」醫生微微笑,「再世為人,難免感觸萬千,相信我,慢慢情緒自然平復,聽說,下個月你可以返回工作崗位?」
慧心不得要領,無奈地離開醫院。
那個週末,她到資料圖書館去尋找她要的答案。
那是一項沉悶的工作,她一整個週末耽在螢光屏前觀看某大報新聞版的縮微底片。
她記得她在六月十日做該項大手術,於是自該天往回找。
這肯定不會是一宗大新聞,也許是占三行字,如果同日有大事,如戰爭地震火災發生,可能更會被挪到最不顯著位置。
世上無難事,只怕有心人,慧心終於找到了她要的新聞,而且,出乎意外的好運,記者在新聞中報導了當事人的地址。
慧心立刻找上門去,她無法抑止心中震撼及興奮的感覺。
她現在知道那青年叫馬小光,住在郊外。
慧心照地址找到一幢村屋,按鈴,有一位中年太太前來開門。
慧心覺得她臉容非常親切,她看到門外的陌生年輕女子,也愣愣凝視。
慧心笑笑說:「我看你來了。」
那位太太忽然淚盈於睫:「你是誰?」
「馬太太我是受惠者之一。」
馬太太抹一抹眼角眼淚:「你得到了──」
「醫生替我移植了馬小光的心臟。」
馬太太吁出一口氣。
「我特地前來道謝,並且,想把一些奇怪的現象告訴你,你可以讓我進來嗎?」
馬太太一邊說可以,一邊落下淚來。
慧心緊緊握住她的手。
那種感覺,很難形容,她似回到家中,見到至親,忽然泣不成聲。
她放下手中的新聞影印本。
那段六月六日的新聞這樣說:「青年車禍身亡,家長決定捐贈器官,七人受益,該青年馬小光十七歲,乘友人新車郊遊肇事……」
預言
一九九九年八月,都會經已移交。
天氣惡劣如故,每到夏季,必有颶風來襲,橫風橫雨,引致山泥崩瀉,出入困難。
林子平的心情壞到透頂,一到掛八號風球,一家便被困在家,動彈不得,所謂家,不過是四五百平方尺一個小小空間,分隔成兩個房間及一個客廳,已算是都會中層階級。
平時一早各歸各出門上班或讀書去,入夜才回來沐浴睡覺,倒也相安無事。
今日颶風利安娜來襲,一家五口被迫滯留小小屋內,一輩子定會生磨擦。
子平的姐姐子和前年結婚,生下孩子俊與丈夫分手,帶著幼兒回娘家居住,增加了家庭負擔,父母為此時出怨言。
一早雷電霍霍,幼兒驚惶,哭個不停,大人聽得煩躁。
身為一家之主的林父便發起牢騷來:「養大了女兒還要養外孫,沒完沒了。」
子和忍聲吞氣,一言不發。
林母跟著嘮叨:「沒有能力,不要結婚,生下孩子,一走了之,推卸責任,應該嗎?」
子平出來打圓場:「姐姐已決定搬出去住,她已找到工作。」
「那是一份什麼職業?夠付房租嗎,夠養活孩子嗎,窮鬼天生窮命,人家嫁出去什麼都向男人拿,鈔票樓宇股票,倘若生下一兒半女,地位更加牢靠,連帶父母兄弟也有好處,你呢?」
子和低著頭一聲不響。
子平勸說:「母親你何必打擊姐姐自信及自尊。」
林父提高了聲音:「我說的都是實話。」
「父母有義務照顧孩子。」
林父拍桌子厲聲問:「一輩子要養著你們不得脫身?在外一頭犯了事回來也必須收容你們?」
子和聞聲開始哭泣:「我找到地方立刻搬走。」
林父冷笑,「真的搬才好誇下海口,莫叫我空歡喜。」
子和進房間去抱起幼兒,那孩子掙扎著哭,不與年輕的媽媽合作。
林母在一旁咕噥:「一日夜哭個不停,一個家給他哭窮,明明姓李,倒來吃林家飯,你說好笑不好笑,我在親友之前都抬不起頭來。」
子和吃不住這樣辱罵,打開門, 抱著孩子走出去。
子平在她身後叫:「姐,風大雨大,你走到何處去?」
林母嗤一聲:「放心,到了吃飯時候,她自然會回來。」
子平忽然之間生氣了。
他一字一字同母親說:「養育孩子,是父母責任,不是恩典。」
林母一愣,自然不肯屈服:「你說什麼?」
「子和一時運滯,父母應支持她勸慰她,幫她渡過難關,家是她唯一的避風港,若父母都不能給她庇護,她還有什麼寄望?」
林父大聲吆喝:「這麼說來,我得養她一輩子?」
「在父母面前,子女永遠是兒童,有權吃飽,有權追求自由快樂。」
「去你的,」林父大怒:「最好連你也速速離開這個家,我留不住你們這班忤逆子女。」
子平見越吵越凶,知道非避一避不可,便取過雨傘,開門出去。
走到樓下,見姐姐抱著孩子正在看雨。
他一隻手搭在子和肩上。
子和轉過頭來。見是弟弟,不禁訴苦:「我太不爭氣。」
「怎可以這樣說,人有三衰六旺,不久你便否極泰來。」
「你真的那樣想?」
「天無絕人之路,來,回去吧,孩子已經睡熟。」
街上杳無一人,只有破報紙空汽水罐在勁風中飛舞。
姐弟倆被涼風一吹,飛平了,也就回家去。
一家人,心情差,吵嘴,是常有的事。
吵完了,也就照常生活,下次再來。
前世若無恩怨,今生不成父子。
一家無話,黃昏,風勢稍息,林母準備好簡單晚飯,正打算坐下,門鈴響了。
林父去應門。
外頭站著兩名制服人員,滿面笑容,慇勤垂詢:「好嗎,吃了飯沒有?」
林父一怔。
他認得這兩個人,他們是最近選出來的街坊組長,專負責這條街上的大小事務,換言之,他們是上頭的耳目。
林父連忙掛上笑面,慇勤招呼:「陳先生,張先生,有什麼事?」
那兩位先生進屋,坐下,收斂了笑意,「聽說,今天下午,你們高談闊論,說到國家與人民的關係?」
林你大驚,臉上變色,「沒有哇!」
「有鄰居報告說,你們一家特別喜歡談論國是。」
「沒有的事!」
陳姓街坊組長取出一本小簿子,打開,朗聲讀出來:「『養育人民是國家責任,不是恩典』,這話是你說的嗎?」
「不不,」林母發急,慌忙辯白:「子平不是這個意思。」
「還有,『人民有權吃飽,有權追求自由快樂』,也是你家對國家政策的意見?」
林氏一家完全愣住,隔牆有耳!
「林子平先生,請你隨我們到辦公室去解釋此事。」
「我沒講過國家政策是非!」
陳先生目光冷冷,"你的解釋假使合理,我倆一定會得接受。」
林母面孔煞白:「我們今午的確吵架來著,可是──"
「林子平,請即刻跟我們走一趟。」
子平仍可維持鎮定,但是左眼皮不住跳動。
只聽得那位張先生說:「放心,只要解釋合理,你還可以回來吃晚飯。」
單戀
王秀眉單戀她的上司朗志明已有一段日子。
她曾經有守一次調升的機會,可是因為要離開朗志明,她不捨得。
真要命是不是,這種犧牲永遠得不到回報,將來,她必定會怨懟。
但是當時,秀眉認為只要能夠每朝看到朗志明,已是天底下至快樂的一件事。
在她心目中,朗君英俊、能幹、瀟灑、大方,優點說不盡,他懂得多,又願意指點她,為人有擔待,時時為下屬爭取,私生活又嚴謹。
這朗志明是否有這樣多好處?即使有,在人才濟濟的都會裡,也不過是個中等人物。
在我們年輕的時候,因一顆心比較稚嫩寂寞,很容易把異性的優點放大,偏見的眼光愛慕而敬仰。唉,王秀眉犯的,正是這個毛病。
日子久了,公司裡很多人都知道這件事,比較有生活經驗的同事都替秀眉擔心。
「朗某雖已離婚,但兩個孩子才十歲與七歲,生活擔子甚重,薪水一半須付給家人,餘下一半還得付稅、儲蓄以及供養父母,年薪百萬也不經用。」
「也許,年輕的女孩子不那麼看重金錢。」
「對」,有一位同事笑了,「錢有餿氣,非常庸俗。」
「不過,阿朗卻沒有自私地把人家小女孩留在身邊,他把她的報告寫得很好,她遲早升級。」
所有人都知道,辦公室單戀事件,只除了朗志明。
他是宣傳組組長.忙得不可開交。
宣傳這件事,永遠吃力不討好,宣傳成功,是人家生產組貨真價實,真金不怕紅爐火,宣傳失敗,則罪不可恕:好好一單新產品活生生叫坑死。
可是,什麼樣的工作都須要有人做。
一日,下班時間巳過,秀眉卻未求收工,她往往遲走半小時多趕點功夫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