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胖了。」我說:「我不喜歡胖女人,我喜歡女孩子瘦過正常體重。」
他還只是笑。
我沒好氣,「笑什麼笑?」我說:「我亦不喜歡女人穿吊帶裙子,一點沒有性格。
「嘖嘖嘖。」他說:「我會告訴她。」
「當然,」我冒火,「我不喜歡她不相干,只要你喜歡就可以了。」
他說:「我自然喜歡她,我希望你也喜歡她。」
我冷笑,「我沒有愛屋及烏的美德。」
「她是我的妹妹,小姐,坐她旁邊的是我的妹夫。」
我呆住了,電話聽筒自手滑到地下。
「喂?喂?」
他又成功地使我出了一次丑。
我掛上電話。
他沒有再打過來,十五分鐘後他出現在我面前。
「你無端端地把我妹妹攻擊得體無完膚,真是的……」一瞼調皮的笑。
我心中開始懷疑他不是個好人,當年我自腳踏車後摔下,很可能是蓄意謀殺。
「你以為她是誰?」他把臉伸過來問。
我斥責他:「一個建築師應有建築師的樣子。」
「下了班我就是我自己。」
「總有一天我殺了你,四十歲的人沒一點成熟的樣子。」
他哈哈大笑。
「你這麼開心幹什麼?」我問。
「我們去喝啤酒吧,你吃醋的模樣真可愛。」
「吃醋?」我瞪起眼睛,「你不把話說清楚,我再也不放過你的,誰吃醋?滾你
娘的五香茶葉蛋,誰吃醋?我不放過他。」
母親出來聽到我罵他,頓時說:「阿妹,你簡直跟碼頭苦力一樣的粗魯,你什ど
話不經大腦便說出口,人家聽了是要回去洗耳朵的!」
我吐舌頭。
「你再說這樣的話,別住我家,」母親這次認真了,「我受不了這樣的刺激,你
搬出去,你還為人師表呢!活了二十多歲,越活越回去。」
容哥連忙說:「表姑姑,她是藝術家,藝術家是這個樣子。」
母親氣尚未消,「藝術家也都殺人放火嗎?」出去了。
我萎靡地坐下。
「去喝啤酒?」
「喝你個頭!為了你,我媽趕我走。」
「明明你自己不好,又賴我。」
「賴你怎麼樣?本來我是個精明能幹的事業女性,碰上你這個長不大,看我成了
什麼?跟你一般地調皮。」
「害你受了委屈了,怎ど辦呢?」他問:「不如嫁我吧。」
我「唰」一聲站起來,「你還在口頭上佔我便宜?你比街上所有的男人都壞!去
去去,我不要再見你,以後都不再同你喝啤酒。」
「阿妹──」
「別叫我阿妹。」我說:「你走──」
他說:「等你氣平了我們再約」
我睜大眼睛,一手就指了他出去。
母親後來就頻頻歎氣。
她責怪我老沒正經,沒有淑女味道,所以帶引得老容也嘻皮笑臉起來。
我心情非常的壞,不肯說話。
「你自己覺得他對你有沒有點意思呢?」
「沒有啦!」我沒精打采,「怎麼會有呢?他是那麼聰敏的男人,什麼不知道?
但你看看他對我,沒有花、沒有巧克力!整日叫我在地下鐵中鑽進鑽出,閒時送一本
畫冊給我,我根本不知道他在干什ど,他沒把我當女人」。
「早知你藝術成那樣,就不送你去歐洲。」母親說.「人在歐洲就久了,男女不
分。」
我又歎氣。
母親問:「可是你喜不喜歡他呢?」
我看母親一眼,「我想不承認這件事,但連自己都不相信。」
「承認什麼?」
「喜歡他呀。」
「既然喜歡他,又何必跟自己過不去?」母親問。
「我喜歡他有什麼用?這世界上有本事與可愛的男人不知有多少,他不愛我又有
什麼用?」
「你就這樣子聽天由命?」母親急問。
「自然羅,否則如何?我總不見得送他鮮花糖果將平治車開到他門口去接送他,
告訴他半年內我可儲蓄到足夠的錢結婚?」我的聲音越來越高,越來越高。
母親站起來,「我以後都不理你的事!」
我心如刀割,強忍著不出聲。
我把頭枕在手臂上,直至下巴麻痺。
愛情真是全世界最可怕的事,愛人而人不愛我,更加淪我於萬劫不復之地。
我怎麼會愛上容哥哥的呢?我嗚咽,甘年前因他摔斷了骨頭,甘年後的今天又因
他傷了心。
我必定前世欠他良多。
對他來說,我將永遠是那個離不開美術班的小女孩,他的柔情蜜意,留於性感風
騷的成熟女人。
然而我愛他。
即使他將四十歲了還沒有一點圓滑,我還是愛他,即使他並沒有名成利就我也還
是愛他,即使他永遠穿錯顏色我也仍然愛他。
真該死,我竟這樣愛他,他漂亮清秀的臉上永遠有一股孩子氣的迷茫,這個大城
市令他困惑,於是我的心溶成一團,不能自已,完全忘記他是身任要職的科學家,當
然他可以輕而易舉的適應一切,但我願意為他擔心。
他看著我的時候神情像碧藍的湖,寧靜平和,湖水瀾瀾的波動…我可以看上一整
天,什麼樣的女子才配得起他呢?想到這裡我鼻子發酸,這麼完美的一個男人,他唯
一做錯的事便是若干年前,一不小心,把小女孩自腳踏車後摔下來吧?
無論他怎麼可愛,他總是要娶妻生子的,像那樣的男人,那樣的氣質,絕對也是
水做的,那麼賈寶玉說的,結了婚由珍珠變成魚眼睛的哲理,在他身上也應用吧。
最好的辦法是我自己嫁予他──我是越來越滑稽了。
一連幾日,我沉默地上學放學,在家做素描。
母親埋怨我不出去──從前尚有點約會。
但是當你心裡只有一個人的時候,我黯澹的微笑,真是。
人們說除卻巫山不是雲就是這個意思。
我溫柔地在家慢慢地畫畫。
母親說:「你喜歡他,怎麼不跟他說?」急煞了。
我愛他,跟他有什麼相干?他曉得不曉得反正我也一樣愛他。
其實他並不是十全十美的呢,我想,他並沒有價值觀念,三十元與一千三百元的
皮帶照樣地用,只要他喜歡,又不愛發財,把工作當作做論文,只講成績。不懂得討
好人,尤其不會奉迎女孩子,動不動詆毀女人的陋習,聽了要氣出眼淚的。
這樣個傻氣傻氣的男人。
母親說:「你如此在家悶看,終於會悶出病來。」
「哦。」我不會生病的。
一星期過去,容哥哥並沒有什麼消息,意料中事耳。
星期一自學校返家,母親一臉的笑容。
我覺得怪怪的,不明白有啥好笑。
「看那花,」母親笑,「看看是誰送來的。」
我看到一大束玫瑰花,「誰發了神經病?十二元一枚的玫瑰花一送了三打。」
我拾起卡片,上面寫著阿妹,「我會學,我會學,容哥哥。」
我的心碰碰地跳,眼淚在那一剎那似泉水般湧出來,流滿一整張臉,我疑幻疑真,
簡直不相信這是事實。
「這孩子,你怎麼了?母親推推我,「怎麼哭了?」
有人按鈴,母親去開門,白衣的侍童送來一大盒糖果,我連忙接過。由母親簽收。
卡片上這麼寫:「學習這些不需天才,只要你喜歡,我都可以做。容哥哥。」
我破涕為笑。
母親在一旁說:「這人怕是在戀愛了,人家說戀愛中的男女便是這個樣子的。」
她自己回房去了。
電話鈴響,我去聽。
是容哥哥的聲音。
「喂阿妹,十分鐘後在你家門口見面,我現在開一輛白色平治二五零。」
「你這個人!」我漲紅了瞼。
「呵阿妹,你總不相信我對你的感情,我們見了面再說吧。」
我奔去照鏡子,呵我已經為他憔悴了。
連忙取起外套下樓。
沒到一會兒,他駕著車來了,顯然不熟悉香港的路,走之字路,我既快樂又心疼,
鼻子來不及地發酸,又不是不帶一絲羞愧,又有點疲倦,更帶一分迷茫。
「容哥哥──」
他下車替我開門,笑著睞睞眼,「本來我是不贊成寵壞女孩子的,但你是例外。」
他握住我的手,晃晃,「做我的女朋友吧。」
我擁抱他的腰。
他喃喃的說:「廿年前,你出了意外,你母親生氣地罵我:'將來我女兒有什麼
事,唯你是問!'現在應驗了。」
而我,我只是笑。
她的心
我是A國大使的護衛員,三十二歲,獨身,高五尺十寸,重一百四十磅,擅柔道、
槍法准。
她是H港情報機關的新聞官,廿七歲,聰明、美貌、一流的身效,操流利英語及
法語。
我遇見她的時候,是在H埠最大的室內體育館開幕那天。
大使應邀為嘉賓出席,我隨著地去亮相。大使坐車後,我坐車頭。
一下車我便看見了她。
她胸前配著證件,正在招呼新聞界人士,令我注目的不是她的美貌,而是她那股
悠然自得的氣質──雙手繞在胸前,精神煥發,雙眼炯炯有神,微笑溫和。
我頓時一怔,格於身份,我不能瞪著她看,於是光微微別轉頭,緊緊隨著大使人
席,趁空檔才打量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