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貞有點陶醉,擺一擺手,「晚清,一個閏秀愛上了秀才──」
「不是現代背景?」
「故事橫跨一百年,終於來到廿一世紀的紐約,你別心急好不好?」聲音權威,有點不耐煩。
「是是是。」承璋唯唯喏喏。
她遞上一隻小小長方形盒子,「這是我送給你的。」
「梅貞,無功不受祿。」
「不,做我的朋友,一定不會空手而去,我這個人賞罰分明,恩威並施。」
承璋聽了,有點不舒服。
她對梅貞好,從來不是為春那麼庸俗市儈的理由。
就算她一輩子寂寂無名,承璋也照樣愛惜她,現在梅貞的口吻像一朝得志的貴妃娘娘,叫承璋吃不消。
「打開盒子看看。」
盒子裡是一隻鑽石手錶。
「是最好的牌子,柏德菲麗你知道吧,我替你戴上。」
「我不能收這樣貴重的禮物。」
「別嚕囌,對,同你打聽一個人。」
「誰?」
「胡克儉。」
承璋一時想不起來,「誰?」
她輕輕把鑽表脫下來,放回盒子內,趁梅貞不覺,悄悄打開她的晚裝手袋,把表食放進去關上,鬆一口氣。
梅貞一邊踱步,一邊問:「你不記得胡克儉?」
想起來了,是一個男同學,體育健將,家境富裕。
承璋意外,「我以為你早已忘記這些人。」
「他現在同你們可有聯絡?」
「這個城市地窄人多,每個人都知道每個人的事。」
「小地方,所以一定要飛出去。」
承璋微笑,今日的梅貞的碓躊躇志滿。
她又問:「他做甚麼,同誰在一起?」
「他在父親的建築公司做事,已經結婚,好像有孩子了。」
這位國際性大作家十分訝異,「他不是喜歡你嗎?」
承璋嚇一跳,「胡克儉?不不不,你怎麼會那樣想?」
「他拒絕了我,是因為他喜歡你?」
承璋終於忍不住了。
她喝了一口冰水,看住關梅貞,「你這次來,彷彿不是敘舊,而是來算舊賬。」
梅貞一怔。
梅貞,現在你名成利就,何必還計較過去,從前誰對你好或壞都不再重要,請除卻一切陰影,享受成果。」
梅貞緩緩低下頭。
「不過,這件事我可真要澄清一下,我從不知道你與胡克儉的關係,他在我心目中,沒有地位。」
「他時時來你家。」
承璋說:「我家好客。」這是事實。
「我誤會了你。」梅貞看看承璋,「原來──」
「這些都是小事,不會影響我們的友誼。」
「你是我的好朋友,但是詩嘉就不一樣。」
承璋連忙說:「詩嘉更加愛護你,她知道你回來,不知多高興。」
梅貞又坐下來。
「你累了,」承璋溫和地說:「我替你叫車。」
「司機在樓下等。」
「我送你下去,你回酒店休息吧,明天一早要上路。」
「不不,我不走,」梅貞忽然用手掩著面孔。
承璋只得斟一杯熱茶給她,「怎麼了,大作家。」
「我累了,承璋,我真疲倦。」
「胡說,你還要多寫一百本書呢,本本暢銷。」
「呵,這真是一種處罰,承璋,過去三年我每星期跑幾十家─店全北美洲簽名巡迴演出,在電台電視台上接受訪問,說著一樣的話回答一式的問題,真是累壞人。」
承璋驚訝,「做作家也需這樣廣泛宣傳?」
「美國是個宣傳至上的國家,廣告由他們發明,有無實質則是其次,一定要聲勢驚人。」
「梅貞,條條大路通羅馬。」
「天天在路上,叫人惆悵。」
「賺夠了,可以休息。」
「承璋,當年,曾經想嫁給胡克儉。」
承璋笑,「胡說,當年你們兩個都只得十多歲。」
「一早嫁人就不必走碼頭路江湖了。」
承璋惻然。
都舉世聞名了,怎麼還叫路江湖呢。
由此可知─她不快樂。
關梅貞其實沒有變,她心中始終有股怨怨忿忿不平之意。
「回去睡覺吧。」
這時,司機已經上來敲門。
「關小姐,明天要乘早班飛機。」
關梅貞只得跟著司機回酒店。
承璋送她到樓下。
她有種感覺,這次也許是她們最後一次見面。
「梅貞,成了名,寫些好故事。」
「你不明白,出版社有指定大綱交到我手中,制度嚴密。」
差些沒說黑暗重重。
承璋緊緊握她的手。
巨型黑色房車駛走了。
回到樓上,承璋舒一口氣。
電話鈐響起來。
承璋取起聽筒,「我真的不能收那樣貴重的禮物。」以為是梅貞。
那邊大笑,「你同誰說話?」
原來是詩嘉。
「有人向你求婚?那只鑽戒像燈泡大?」
承璋問:「你為甚麼失約?」
「我不想見她,」終於講了老實話。
「你妒忌?」
「也許是,她那樣驕傲,目中無人,飛揚跋扈,叫人難受,我對成功人士有期望,希望他們謙和、平易近人、親切,同時,對微時親友份外照顧。」
「要求太高了。」
「她倒底有沒有來?」
「來了。」
「說些甚麼?」
「時間有限,喝杯茶,便走了,明天回美國,趕寫新作。」
「甚麼新作,《妾侍的碧玉簪》,抑或是《二郎神的最後春季》?」
「詩嘉。」
「在外國揚名,討好洋人,千年不易的理由,非得迎合他們的口味:像咕嚕肉、芙蓉蛋、炸春卷一樣,其實無可厚非,找生活罷了,可是,你看她居然對自己認真起來,以為代表華人在搞文學,為華裔爭光,那就可笑了。」
「我始終以關梅貞為榮。」
「明天,我也送你一份名貴禮物,希望你也幫我說盡好話。」
「時間不早了,小姐,早點睡吧。」
真是,明天還要上班呢。
她倆掛上電話,承璋更衣躺到床上。
她枕著雙臂,看著天花板,想起少女時關梅貞對她說過:「將來我要名成利就,甚麼都有了,家人不會看不起我。」
今日,她已經達到了宏願,但是她不快樂,百般辛苦地走一條名利之路,不開心,有什麼用?
梅貞離開本市後報上這樣報道:「梅旋風捲起一陣熱潮後離去,使本都會文人引起無限感慨,是否只有英諳寫作才屬至尊。」
承璋沒想到過了幾天就碰到胡克儉。
是一個酒會,他先叫她。
承璋轉過頭來,「咦,」十分意外,「你胖了。」
粗眉大眼的他笑嘻嘻地說:「家裡新雇了一個新廚子,手勢相當好,幾時來舍下吃頓便飯。」
「前幾天才說起你。」
「不是請我壞話吧。」他看看承璋笑。
「一個老同學問起你。」
「誰?」
「關梅貞。」
「這名字很熟。」
「人家現在是國際間名的大作家了。」
「呵,好像是有這個人,叫美關是嗎?她就是關梅貞?」
「梅關。我們的老同學。」
「好像專門寫些童養媳的故事,要不,就向外國人介紹一種叫長三堂子的妓院,這種題材遍地都是,寫三百年都寫不完,她掘到金礦了。」
承璋氣結,「不是這樣的──」
這時,有人過來同他打招呼,他連忙掏出一張名片交到她手中。「承璋,我們有空聚一聚。」
他被人拉走。
承璋沒好氣。
情緒不禁有點低落,梅貞記得他,他卻不記得梅貞,這人有甚麼好。要梅貞對他念念不忘?
下午,同詩嘉喝了茶,一起逛書店。
看到了一個專櫃,把關梅貞的三本暢銷書放在一角出售。
關梅貞的照片放得相當大,鋒頭像個女明星。
詩嘉端詳一會兒,「說真的,我也替她高興。」
「做到這樣。也不容易。」
這時,書店經理走過來,搭訕問:「看過梅關著作沒有?」
承璋點點頭,「已經拜讀過了。」
「撇開其他不談,描寫女性心理,十分細緻。值得一看。」
承璋聽了,十分感激,衝口而出,「謝謝你。」不管她事,也好像是她的事。
書店經理一怔,隨即笑了:「算是為國爭光了。」
詩嘉卻說:「全世界華人都奉公守法,做好本份,那才是為國爭光。」
承璋推了詩嘉一下。
這時,有幾個少女進來買書。
「買梅關的小說吧,可以乘機學英文。」
「對,老師也推薦她。」
「王老師不准我們看本地流行小說,說會學壤。」
「一個買一本,看完了交換。」
這時詩嘉說:「我們走吧。」
走出書店,承璋笑說:「凡是英語都好十倍。」
「如是日文則好三倍。」
「你看本市導演去了荷裡活,拍的電影其實都比不上首作,但因為英話製作,人人覺得不同凡響。」
詩嘉指著她笑,「你妒忌了,因為她成功了你沒有。」
承璋忍不住,「甚麼叫做成功?」
「有權有勢有名有利。」
「我覺得我同你也都很成功,你看,我們身體健康,工作進度理想,安居樂業,心情又愉快平和,完全擁有成功人士質素。」
「但是我們沒有舉世聞名。」
「為其麼定要出名呢?」
「這是世俗對成功的準則呀。」
「我倆還差一個幸福家庭,人生就完全成功了。」要求並不過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