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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頁     亦舒

  眾人惻然。

  「家母日日思念,直至前年辭世,現在,總算得到答案,謝謝你。」

  那小女孩過來看著勁珊。

  勁珊把口袋裡的糖果給她,她很高興。

  勁珊留下地址及通訊電話,「可以幫忙的話,請通知我。」

  阮氏忽然站起來,顫抖著聲音,握緊拳頭,「恆孩子,已沒有父親,他自從一次到城裡去,就失去蹤影,不再回頭,拋棄我倆,可否把孩子帶出去讀書?」

  大家都意外。

  是陳鈞全先開口:「電視台可以想辦法,不過不是一朝一夕的事。」

  勁珊卻覺得肩上有千斤重擔。

  她再向阮氏鞠躬,留下一小筆款子作為禮物,便離開了泯村。

  麥秀琳說:「多麼動人的故事!」

  「莫利堅真厲害,一看就知道這故事可以發展:戰爭、恩怨、原請、盼望……包羅萬樣,感人肺腑。」

  「這一節說不定可以全國播放。」

  「屆時我同你,有成名希望。」

  「咦,勁珊,為什麼不說話?」

  勁珊錯愕得啞口無言。

  這兩位年輕能幹的記者雖然覺得感動,可是像看場電影一樣,一出戲院就遺忘一切,最重要的還是功利。

  「小小陳玉怎麼辦?」

  「一定會有人樂意收養她,雙方政府有關部門為宣揚人道,或可達成協議,大開方便之門,勁珊,只要宣傳恰當,一定會有奇跡出現。」

  他們太燎解這社會的機制了。

  眾人回到市鎮,休息一晚,就回家去了。

  電視台看過拍攝片段,非常滿意。

  莫利堅找勁珊正式簽約。

  勁珊說:「我有一個條件。」

  「是金錢上報酬嗎?」

  「不,那叫陳玉的孩子──」

  「把她接出來是不是?沒問題,我們還要拍攝大結局呢:一切仇恨已經過去,美好的將來就要開始──」

  勁珊不說什麼,她目的已經達到,餘勁珊與電視台彼此利用,阮氏業又提出了她的要求─各人都得到了所要的。

  唯一意外的人,恐怕是祖父吧。

  電視台播入了片段,勁珊成了名人,不少雜誌報章想跟進這段新聞。

  但是律師再三提醒勁珊:「記住,故事版權屬於電堡口。」

  勁珊覺得啼笑皆非。

  上一代蒼涼的遭遇竟變得如此商業化。

  這段新聞故事播放之後,獲得極大迥響,莫利堅升了職,小陳與阿琳轉到紐約工作,而小小陳玉,被中部一個家庭領養。

  她會住在那個家裡─直至中學畢業,才決定去向。

  勁珊去飛機場迎接小陳玉。

  只見候機室人山人海─擠滿了人,她真想知難而退。

  結果,還是忍耐看完成使命。

  幸虧小陳玉還認得她,過來親切地喊她。

  事情完結了。

  不是做得很好,但是勁珊已盡了力。

  冬天很快來臨,一日從小店回家,她忽然接到一個電話。

  「是餘勁珊小姐?」一個女子的聲音。

  「哪一位?」

  「我姓阮,我是阮文華的妹妹,照片裡的小女孩。」

  什麼?

  勁珊嚴厲的說:「請不要開玩笑。」

  「我有真憑實據。」

  「我親眼見過阮的小女兒。」

  「不,那只是電視台一手導演的好戲,你願意與我見個面嗎?」

  「你倒底是誰?」

  「見面詳談後,你可以憑你的智慧下判斷。」

  勁珊約了她在公立圖書館見面。

  呵,不可思議,真正的主角原來到了今天才亮相。

  第二天一早,勁珊便到現場去等。

  一位端莊的中年女子出現。

  「你好,余小姐,我叫阮文英,是阮文華的小妹,當年他十七歲,我只得六歲。」

  勁珊直覺認為她沒有騙人。

  「故事被電視台作得很大,觀眾看得熱淚盈眶,」阮文英笑笑,「事實上,我一早以難民身份來到本市,定居、讀書、做事、結婚,說英語,跟所有人一樣,過著平凡的生活。」

  「你有什麼證明?」

  「你手上的照片,我也有,不過不同姿勢。」

  她打開手袋,取出一幀照片。

  在這張照片崟,大人小孩都站著,面露笑容,在同一間照相館拍攝。

  勁珊霍一聲站起來。

  「上當了。」

  「你且坐下來,聽我說。」

  勁珊問「電視台一早知道?」

  阮文英點點頭,「由他們一手安排,將錯就錯,開頭是有人想領賞冒認,後來被他們識穿,可是發覺故事有震撼性,於是一直跟了下去。」

  勁珊氣憤,「就瞞著我一個人!」

  「你年輕嘛。」

  「你為什麼不站出來?」

  阮文英答:「我一早決定忘記這場戰爭。」

  「我要拆穿他們。」

  「不,余小姐,那個小女孩因此得益,又何必破壞她前途呢。」

  「可是祖父囑我懇求那女孩原宥。」

  「我原諒他,所以我才現身把真相告訴你。」

  「你可想念他?」

  「我太年幼,並無想像中悲傷。」

  「你們的父母呢?」

  「他們一早在戰爭中失去蹤跡。」

  圖書館恢復靜寂。

  阮文英獨自站起來離去,留下勁珊一個人。

  她說不出話來。

  編一個故事

  電視台編劇組會議室門外。

  張志弦雖然準時來到,但是那尊容彷彿還在做夢,眼睛都睜不開來。

  「這麼早,叫我們來幹什麼?」他咕噥。

  他身後有把聲音:「開會呀。」

  志弦轉過身去,原來是同事王滌玟。

  「這麼早,哪裡有精神。」

  「你索性整晚不睡不就行了。」

  志弦不出聲,編劇組女生全部牙尖嘴利,他不同女人吵架,贏了比輸還要難看。

  「兩位早。」

  原來是組長劉志閣到了。

  他推開會議室大門,只見桌子上七凌八落放著紙筆杯子,椅子橫七豎八,分明是昨夜會議的戰果,打掃的阿嬸還未上班。

  好一個小組長,他立刻喚秘書進來,一方面自己動手收拾垃圾,把台椅搬好。

  秘書進來,劉志閣叫了咖啡。

  「兩位,會議開始。」

  滌玟詫異,「就我們兩人?」

  「不錯,這叫做小組會議,以往開會人數太多,七嘴八舌,事倍功半,上頭決定改變戰略。」

  志弦與滌玟面面相覷,這葫蘆裡賣什麼藥?

  「兩位是編劇組精英,平日情緒也比較穩定,交劇本準時,所以委以重任。」

  志弦忍不住,「劉,有話你請直說吧。」

  「好,聽著,一星期內交一個故事。」

  這還不容易?

  「不許抄襲日本電視劇,不許模仿暢銷流行小說,也不能偷歐美電影的橋段。」

  兩個編劇怔住。

  劉志閣咪咪笑,「有點難度可是?」

  志弦清清喉嚨,「完全不准借鏡?」

  「你與滌玫合作,真正合作創作一個故事,可好?」話說完了,他站起來,「散會。」

  竟自走了。

  滌玟傻了眼。

  志弦立刻接受事實,「今天就動手吧。」

  滌玟道:「自由度那麼高,怎樣寫?」

  「你不是一直想寫小說嗎?現在是時候了。」

  滌玟用手托著頭,「是否叫我們知難而退,遞上辭職信?」

  志弦嗤一聲笑出來,「今日是什麼時勢,上頭還需這樣婉轉?」

  「你說得對。」

  張志弦到今日才看清楚王滌玟,一年同事,只知她由一間結業的電影公關組轉過來做編劇,個性還算嫻靜,比起一些女同事好得多。

  有幾位行家的品德不敢恭維:爭功、搶排名、斗威、努力標榜自我,明明是集體創作,劇集稍為叫座,立刻出外招搖:「我的《女大十八變》,我的《患難見真情》……」把同事苦功一筆抹煞。

  鬧得太厲害了,上頭索性不准刊出姓名,以「編劇組」三字代替,大快人心。

  相形之下,這王滌玟算是斯文人。

  只見清晨陽光下的她脂粉不施,異常秀麗。

  她伸一個懶腰,「我想回家睡一大覺。」

  志弦急了,「不准!一星期後要交上大綱,工作必需即日開始。」

  「好,我回家絞腦汁。」

  「我倆一起合作。」

  「張志弦,你想怎麼樣?」

  志弦低聲下氣,「請到舍下來,我泡最好的龍井茶給你喝,我們一起構思故事。」

  滌玟似笑非笑,「你們獨居男生的公寓多數有股味道。」

  志弦忍聲吞氣,「我保證舍下空氣清新,收拾乾淨。」

  「好,且上去看一看。」

  滌玟訝異了。

  沒想到他會把家居收拾得那麼優雅、全白,無多餘裝修,大書桌、大露台,參考書全在齊屋頂的書架上。

  滌玫笑問:「可以參觀睡房嗎?」

  志弦忽然面紅。

  「這一邊。」

  房門一打開,滌玟更覺意外。

  小小單人床,牛仔布床單,四四整整,果然空氣流通,一點異味也無。

  王老五這樣整齊真不簡單。

  他像是知道她在想什麼,笑笑答:「我有一個很周到的鐘點女傭。」

  他斟出香茗。讓滌玟窩在大沙發裡,兩人開始構思故事。

  志弦站在一面小小黑板前,寫下來:「假設一男一女──」

  滌玟歎口氣,「一男一女的故事,再也沒有發揮,所有假設均已發掘殆盡。」

  志弦搖頭,「我上個月看了一套日劇……」

  「記住,不准抄襲。」

  「美國處境喜劇《城市與性》……」

  「不許模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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