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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頁     亦舒

  「不,它屬於我母親。」

  「那麼,必需她親自來。」

  「她已經去世。」

  經理查了記錄,「請把物主姓名告訴我。」

  「劉郡,或是蔣子信。」

  經理點點頭。

  「請攜同證明文件來辦理手續。」

  家葆道謝離去。

  外婆一早把所有證件交她保管,但是,辦理手續需時,大約一兩個星期後才可以開放保管,這一切都瞞著外婆。

  外婆不想她沉緬過去,要她開始新生活。

  張志弦打電話來,外婆聽過一兩次。

  「是男朋友?」

  「男同事。」家葆更正。

  「做什麼職位?」外婆相當關心。

  「新聞主任。」

  「是大學生嗎,家境如何?有多少兄弟姐妹,父母是否健在?」

  家葆笑了,「我一概不知。」

  正如人家不知道她的母親是個歌星一樣。

  「家葆你可別糊塗,」外婆著急。

  「公司裡百多個男同事,假如真的找到男朋友,一定帶回家來給你看過才算數。」

  外婆滿意了。

  是小張自動向她坦白:父母親仍在教書,尚未退休,姐姐是護士,哥哥是工程師,一家五口,都有收入,家境不錯,人格上佳。

  他是家裡小弟,媽媽與姐姐都打毛衣給他穿,幸虧並沒有被寵壞。

  「你呢?」他問。

  家葆也很坦白:「我與外婆一起生活,我是孤兒。」

  他想一想,「有外婆照顧不算孤兒。」

  家葆很感激他這樣說。

  漸漸話多了起來,家葆不再介意與他單獨約會。

  他邀請家葆與家人見面,家葆婉辭,可是一日在街上碰到他父母。

  張伯母看到素淨的白襯衫藍裙子,已經覺得好感,跟看看到一頭烏亮黑色直髮,更加喜歡。

  那女孩的五官秀麗得叫她吃驚,這樣好看卻甘於平凡,認真難得。

  張伯母立刻有好感,家葆順利過關。

  張志弦笑說:「幾時在街上也碰到你外婆就好了。」

  家葆當然明白他的意思,只是微笑。

  張志弦說:「家葆,我老覺得你有心事。」

  家葆一怔,被他猜中了。

  「可以講出來嗎?」

  家葆緩緩答:「我自幼便比人沉默。」

  這其實是優點,小張不再出聲。

  那天下午,她接到一個電話,銀行通知她去開啟侏險箱。

  家葆有點緊張。

  也許,外婆有智慧,她現在不是很好嗎,工作及感情生活都不差,做一個普通人最最快樂,何必還去苦苦追究身世。

  但是,她按捺不住好奇心,她與銀行職員約好時間。

  時間到了,她手心冒汗。

  職員當著她的臉打開保險箱。

  箱子裹只得一份文件。

  家葆不認得是什麼。

  銀行職員卻見多識廣,「咦,是一份保險單,」她看了一看,「已經全部付清價值三十萬元,連十年利息,幾乎已經增值一倍。」

  「什麼?」

  「受惠人是朱家葆,即是你,朱小姐。」

  家葆呆坐著,不能動彈。

  母親有遺產留給她,但,她卻幾乎失去一切。

  失而復得的過程神秘得不可思議。

  「朱小姐,這份保單立刻可以兌換現款,你需小心保存。」

  已經不能再瞞外婆了。

  她立刻趕回家去,把事情原原本本告訴老人。

  她興奮地說:「我的學費有著落了。」

  老人淚流滿面。

  當年,母女鬧翻,雙方都固執,不願認錯,病重的女兒未能見母親最後一面。

  辭世後由丈夫收拾了一隻箱子帶著孩子回她娘家,老人傷心地說:「孩子可以留下,財物不要。」

  人去了,剩下一個幼女,一隻皮篋。

  第二天,皮篋留在門外,那男人已經離去。

  老人叫慈善機關來取走遺物。

  家葆問:「  可有打開來看一看?」

  「只得幾件舊衣服,照片裡的桃紅裙子,也在其中。」

  「有無信件?」

  外婆搖搖頭。

  家葆歎口氣。

  最重要的是,幾經轉折她終於得到母親的遺產。

  外婆喃喃說:「我憎恨她的歌衫,討厭她的舞衣。」老人泣不成聲。

  「我明白,」家葆安慰外婆,「我完全明白。」

  是媽媽的靈感吧,一直帶領她找到那把鎖匙。

  之後,在人群中,家葆再也沒有見過那種桃紅色。

  她把張志弦帶回家中喝茶。

  志弦十分恭敬,外婆見他粗眉大眼,體格壯健,處處維護家葆,便覺放心。

  兩個年輕人接著出去看電影。

  老人獨坐客廳,輕輕說:「女兒,家葆的眼光比你好得多,你該放心。」

  室內像是有輕輕一聲歎息。

  老人聽覺不好,沒察覺。

  她又流下眼淚。

  這時,窗外吹進一陣輕風,房間內有什麼拂動。

  咦,是桃紅色的衣褲呢。

  連老人都起了疑心,走進寢室看個究竟。

  不,沒有人。

  是那件故衣,家葆把它掛衣櫥外,因為風的緣故,它抖動了一下,像是誰認得路,回家來了。

  訪友

  勁珊的祖父在醫院裹。

  醫生說,只差遲早了,叮囑勁珊把握機會,與他共度最後時刻。

  勁珊決定盡力做到。

  她天天下班去病房陪老人,服侍他吃一個水果,聊聊天。

  所有事都已吩咐妥當,公寓以及小筆現金,都由勁珊承繼。

  勁珊的父母一早離異,分別又結了婚,各自生了好幾個孩子,勁珊跟著祖父長大,倒也清靜。

  祖父病重,她份外傷神,祖孫自幼相依為命,說什麼都不捨得。

  那天下午,祖父的精神比平常好一些,忽然自皮夾子內取出一張小小照片,遞到勁珊面前。

  勁珊一看,「咦,」她詫異,「這是誰?」

  黑白著色照片中有兩個人,一個年輕男子,及一個五六歲大小女孩。

  照片歷史悠久,應有二十多年,那時彩色底片還不普遍,照相館喜在黑白照片描上顏色。

  那男子穿軍服,女孩梳兩條辮子。

  勁珊又問:「他們是誰?」

  照片顯然受到祖父珍藏,為什麼?

  只聽得祖父說:「我也不知道他們是誰。」

  什麼?更奇了。

  祖父歎口氣,「勁珊,我年輕時,是個軍人。」

  勁珊知道這個事實。

  祖父當年帶妻兒移民舊金山,因找不到工作,毅然參軍,家人成軍眷,得到比較好的生活,可是不到三年,那場著名的東南亞戰爭便爆發了。

  那時,勁珊尚未出世。

  那一場纏綿殘酷的戰爭一連延續了十多年,但是祖父只出去過一年,使負傷回家。

  他傷得很重,需切除右腿,從此退役,做小生意,開一家雜貨店,生意不錯。

  他從來不提當年的事。

  直到今日。

  勁珊握著祖父的手,屏息聆聽祖父的話,也許,他神智已經有點模糊。

  「勁珊,回家之後,我衰老得很快,因為戰爭的陰影揮之不去。變成重擔,子女又不燎解我的經歷,讀完書紛紛離家而去。」

  這時看護進來問:「病人會不會太累?」

  勁珊連忙答:「我們很好。」

  看護又出去了。

  勁珊知道這已是祖父最後一番話,把耳朵貼得更近。

  「去,勁珊,去找這個小女孩。」

  勁珊著急,「她叫什麼名字,住在何處?」

  「我不知道。」

  「阿,祖父,這真是個難題,叫我怎麼找?」

  只聽得祖父沉沉說下去:「那一日,我走進叢林,背著裝備,像往日一樣,與同伴一直往前走,有時,一走七八個小時,累得說不出話來。

  「我還記得,那日陽光很好,但是樹林實在太密,照不透樹葉,泥土仍然濕濘,舉步艱難,我走在最後。

  「忽然之間,我看到樹葉中有一雙眼睛,有人看住我,我站停腳步,混身寒毛豎起,他是敵人,他有輪,他舉起了輪,呵,電光石火間,我知道這一次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勁珊打一個冷顫。

  祖父從來沒有說過這件往事。

  「我不明白為什麼在這一剎那,他沒有先開輪,但是我本能地舉起輪,對牢他胸膛,啪啪啪,他倒下來,我的同伴驚覺,回頭來幫我。

  「從那個士兵的胸膛中,掉出這一張照片,被我拾起,保存至今。」

  勁珊叫出來,「呵。」

  「是,我至今不知他的名字,我也不知這小女孩是什麼人,他的小妹?他的女兒?勁珊,她可能仍在等待他回去。」

  勁珊握緊祖父的手。

  「去,找到她,對她說,那是一場毫無意義的戰爭,去向她道歉。」

  「我──」

  祖父忽然氣促,勁珊連忙叫看護。

  老人在第二天凌晨辭世。

  勁珊雖然年輕,辦事卻非常有智慧,按部就班,極有耐性。

  但是,她根本無法著手去尋找照片中那對父女。

  她跑到電視台新聞組去求助。

  接見她的是副主管莫利堅。

  「嗯,這是一個叫人深思的故事,我可以幫你尋找資料,不過,你願意把故事版權交給我們嗎?」

  勁珊點點頭。

  她問莫利堅:「對方為什麼不先開輪?」

  「也許,他第一次當兵,不敢開輪,也可能他看到對方有一隊兵,他只得一人,不敢輕舉妄動,終於被你祖父先下手為強。」

  勁珊點點頭。

  「請把照片留下,並且,填寫你祖父姓名,及你的住址與通訊號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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