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人會相信王杏泉曾經是個街童。
可能嗎?
一個週末,振佳駕車到山頂去,目的地是私家路盡頭的一間獨立小洋房。
甫下車,已有傭人開門迎出來。
「郭律師請。」
滿面笑容,可見振佳是熟人。
振佳走進會客室,沒等一會兒,才喝了半杯茶,背後已經有人叫振佳。
振佳轉過頭去,歡喜地喊聲師傅。
只見一位中年女士坐在輪椅上,對著振佳和藹地笑。
振佳蹲下握住她的手放到臉旁,良久不願放下。
「好嗎?」
「很好,」「聽說你已考取檢察官的職位。」
「是。」振佳握著手仍然不放。
「恭喜恭喜,你收養的孩子好嗎?」
「什麼都瞞不過你。」
「防人之心不可無。」
「是,師傅。」
「心裡可是不以為然?」
「不不不,」振佳笑,「我不敢。」
她師傅也笑,「我一直覺得世上只有一個郭振佳,你不要失望才好。」
「師傅太誇獎。」
「葉警司好嗎?」
「仍然是終身好朋友。」
師徒倆閒談一會見,振佳推著輪椅到花園,又喝了一杯茶,才告辭離去。
師傅當然絕口不提當年。
但是振佳本人卻記得一清二楚。
十年前的某一個晚上,她因打架生事被抓進派出所,由師傅見義勇為保釋她出去。
故事似曾相識?
正是王杏泉的翻版,所以,郭振佳一口咬定她認識王杏泉。
少年的她流落街頭,自一個堂口浪跡到另一個堂口,在黑暗的後巷覓食,是師傅伸出大力的手,把將她自污泥裡拉出來。
接著送振佳回到學校,苦讀了十年。
今日的她脫胎換骨,再世為人。
振佳把車子駛到學校接杏泉放學。
杏泉一出校門便看到她,「郭律師,你怎麼來了?」
她一直叫她郭律師。
振佳微笑,「上車來,我們去慶祝。」
「什麼大事?」
「天大的事:慶祝活著真正好。」
尋找美人
何至殷家境富有,身體健康,是名運動健將,他相貌英俊,而且功課非常好,二十五歲便取到博士文憑,之後便在家族創辦的銀行工作。
這樣一個人,當然很快被城內好事之徒譽為最理想的獨身男人。
何至殷一直沒有女朋友,他在公眾場所無論同什麼人吃頓飯,翌日暢銷報紙的社交版一定刊登照片,令他尷尬。
他一直這樣說:「我無所謂,對我女伴不公平。」
隨便一次約會,便被人攝入鏡頭之內:標題是富成銀行總經理何至殷與名媛陸小曼蜜運正濃之類。
改天與別人參加舞會。又有圖片說明:何公子身邊換上歌星王映霞。
好似白白害人家失戀,於心何忍。
過了廿六歲。何至殷很少再到這種地方露面,漸漸又有別的社交新星代替了他的位置,他鬆了一口氣。
低調生活乃他所喜。
約會異性,他索性到外國去。
祖母第一個性急。
「至殷,你是長孫,你若不設個好榜樣給弟妹,人人學你,誰來傳宗接代?家裡超過廿年都沒見過嬰兒,寂寞得要命。」
至殷說:「二妹至舜快要結婚。」
「可惜嫁外國人。」
「只要相愛,有什麼關係?」
祖母笑問:「那你呢?」
何至殷見有時間,索性陪這個通情達理,性格豁達的祖母聊聊天。
「我在找個人。」
「啊,」祖母明白了,「你心底已經有個理想模子,看有沒有人適合,可是這樣?」
「是。」至殷頷首。
「可是在尋找美人?」
「祖母,你怎麼知道?」
「咄,你是我孫子,我自然猜到你心思。」
「你同媽媽都是美人。」
「動詞用過去式還差不多。」
「至今仍然是最美的母親及祖母。」
好話誰不愛聽,何老太笑得握住孫兒的手不放,「至殷,我有一套翡翠首飾,你結婚時送給小美人。」
何至殷唯唯喏喏。
據他所知,年輕女子都不要綠玉,鑽石與珍珠配搭得好倒也罷了。
只聽得老太太說:「告訴我,你擇偶條件如何?」
在祖母面前,大可暢所欲言,「不但臉盤子五官要美,連後頸,肩膀,足踝,手指,足趾,都需美。」
祖母笑不可仰,「說得好。」
「面孔再漂亮,身段再玲瓏,卻擁有一雙穿九號鞋的大腳,那可煞風景了。」
祖孫倆大笑。
這個時候,何至殷在約會許哲斯。
許小姐出身有點特別,父親是一間報館老闆,著名文化人,身家也豐厚,許小姐天資聰穎,學業成績非常優秀,十七歲時父親送了一件T恤給她,前面寫著「我拒絕了史丹福」,後面印著「我拒絕了耶魯」,原來,她去了劍橋讀英國文學。
許哲斯身形高佻,皮膚白皙,氣質清逸,但並非那種洋娃娃類型。
他們去過一次大溪地,玩得相當盡興。
女方家長希望會有進一步發展,但是沒有。
至殷覺得他欠缺一種瘋狂的感覺,女性,是用來崇拜的,最好愛得願意親吻她走過的足印。
在何家,對外對內大大小小的事都有專人負責,媳婦唯一的責任就是要美得叫人炫目。
許哲斯似乎還沒有這樣的條件。
那一日,在遊艇上,哲斯對他說:「至殷,我有話說。」
至殷立刻領她進艙房。
看她的表情,也知道是攤牌的時候已經到了。
哲斯明明想說些什麼,可是她凝視他,隔了很久,忽然豁達地笑了,伸手過去,愛惜地撫摸一下至殷的臉,一句話也不說,回到甲板上。
一星期之後,至殷在英文報上讀到許哲斯訂婚啟事。
她選擇了一位同學。
至殷同祖母說:「哲斯是個美人。」
祖母同意,「這樣大方可愛,當然是個美人。」
至股有點不捨得,「我才是她的首選。」
祖母挪揄他:「又後悔了?」
至殷說:「祖母,我介紹一個人給你認識。」
「誰?」
「她是一個女演員。」
「唷,當心過不了你媽那一關。」
「她正好姓關,叫關若碧。」
「是廣東人吧,他們特別喜歡這個碧字。」
「不,她是中葡混血兒,可是長得完全似華人,相貌非常清麗。」
「帶來我看看。」
關若碧穿套乳白色洋裝,走進來,連見識多廣的老太太都喝一聲采,這個年輕女子混身發散一種艷光,黑瞳瞳的大眼睛充滿了靈魂。
老太太似欣賞一件藝術品似說:「好,好。」
這樣標緻的女孩子,十萬人中也沒有一個。
她偷偷問孫子:「足趾漂亮嗎?」
至殷有點不好意思,「還沒邀請她去游泳。」
關若碧好像知道他們在談論她,轉過頭來嫣然一笑,七分臉比正面更加完美。
祖母心裡想,應該是她了。
過兩天,何至殷被母親召回大宅問話。
何太太滿面笑容地說:「至殷,是否要待秘聞週刊把你們的事公開了才告訴媽媽?」
至殷誠惶誠恐地站立一旁,「母后息怒。」
「容你啟報。」
「只不過剛開始約會。」
「你私人戶口為何超支?」
「只不過置幾件衣服給她而已。」
「嗯,女朋友穿得好些也應該。」
「什麼都瞞不過你老人家的法眼。」
「那樣花費,可見是個美人?」
「的確是。」
「你對於人家身世,又知道多少?」
至殷笑,「美人是美人,不關乎身世。」
何太太凝視長子,「至殷,內在美更加重要。」
至殷忍不住大笑,「母后言重,我們不過是普通約會。」
「哼。」
「人家現在片酬一千萬,不見得肯收工做歸家娘。」
「將來呢?」
至殷感喟,「媽媽,花般女郎,有什麼將來。」
何太太訝異,「你倒是看得很開。」
至殷謙遜說:「約莫還知道真實世界裡發生著什麼事。」
「至殷,王健芳這個暑假要回來了,」至殷一聽,嗤一聲笑出來。
「健芳家與我們配匹。」
「健芳一直是個大頭娃娃。」
「胡說,健芳英姿颯颯,是物理學優異生。」
「我喜美學,不喜科學。」
談話到此為止。
至殷終於約了關若碧游泳,不出所料她的足趾亦十分好看,纖細,一粒粒,像個小孩,尚未受高跟鞋酷刑壓逼得畸形醜陋。
他們越走越近,每星期都抽空見一次面,兩個人都有戀愛的感覺,又不十分肯定,略覺迷茫,這真是天底下最享受的一回事。,至殷生日那天,與關若碧靜靜度過,送她回家時,若碧輕輕說:「進來喝杯睡前酒?」
至殷覺得也是時候了。
他倆溫存了一會兒,聽音樂,談天,若碧秀髮如雲,依偎在至殷的肩膀上。
至殷咳嗽一聲,「想用衛生間。」
若碧索性把他帶進私人空間,小小會客室連臥房,洗手間及衣帽間面積寬敞。
至殷忽然想起入幕之賓四個字來,到底年輕,面孔漲紅。
他剛要出去,忽然看到一樣東西,頓時倒抽一口冷氣。
那是一排假牙,浸在玻璃杯的藥水裡,猙獰地瞪著他。
至殷退後一步,頭上像被淋了一盆冰水。
完美主義的他不相信美人會得用假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