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嚇得自夢中驚醒,一身大汗,我的天,嚇死我。
所以我認為我非得見一次莫天地不可。
「見到他如何?追求他?」大哥問。
「自然不。」我說:「看,我都同你說過,這不是個人情慾問題,我早已申明,他是我的偶像,見一見他,可以了結我個人的心願。」
「還不是兩個眼睛一管鼻子一張嘴巴,為什麼你那麼寵他?」
「嘿,越說越渾。」
我不出聲。
終於有一日,大嫂說:「你是不是想看莫天地的照片?」
「怎麼?你有嗎?」
「有莫小姐與他合照的一張,來。」她打開手袋,取出照片遞給我。
我搶過來看。
照片很小,普士卡尺寸,莫天地的頭部只有指甲大小,但他既不胖也不矮,也不是禿頭。
文如其人,非常俊逸,穿白襯衫深色粗布褲,外表比真實年齡年青,我真真正正的放下了心。
我得意洋洋的想:自己的眼光真不錯,永遠是城裡最好的。他不丟我的臉,有些人喜歡的作家打扮如風塵中人。
「這照片送給我?」
「你真走火入魔,幾時這麼的為一個人瘋狂?」大哥說:「將來談戀愛也這麼著,才叫人擔心。」
「啊,那你可以放心,誰耐煩為戀愛付出那麼大的代價?」
「別嘴晌。」
「在別的事上,我的頭腦是很清醒的。」
「但願如此,哈利路亞。」
我也忍不住笑了。
如果真的見到莫天地,不知怎麼辦才好,盼望那麼久的事終成事實,反高潮的滋味一定不好受。
這樣想來,反而心平氣和起來。
但世事往往出人意表,越是求越是沒有,無心栽柳柳成蔭。
莫小姐忽然來通知:「下星期六可有空?我兄弟與我有個約會,你也一起來吧。」
我抓著電話,心頭有莫名的欣喜,不知如何作答。
「喂喂?」
「有空,怎麼樣都有空。」
「我再同你聯絡。」她說。
我高興極了,本來早有約會,統統都推掉,給小朋友罵個半死。人嘛,當然都如此,那裡有好處往哪裡去,識事務者為俊傑。
我磨拳擦掌,為星期六見我的偶像作出準備。
穿什麼衣服?當然是白色。
帶什麼禮物去?又不能送他花束,那麼選一些糕點。男人多數不愛吃甜膩的東西,怎麼辦好?
買水果吧,水果最好。
我心忐忑。
化駐不要太濃,他討厭化濃妝的女人,在小說中時常譏笑那些女人的面孔像日本能劇的面具。
髮型?梳我平日梳的大辮子好了。千萬不要松灑出來,像那種小明星小歌星。
一切斟議好了,我出去買衣服。
迷你裙?不。大蓬裙?不。露背裝?不。兩截裙?不。最好是一件頭略為直身的細麻布衣裳,小圓領,一個顏色,無花無邊,簡單幽雅的那種。
這類無花款的裙子是極貴的。
結果我沒有挑白色,我選了件米色的裙子,胸前一排抽紗花。
白色大耀眼了,我想,還是米色清爽。順道配了雙平跟涼鞋,不穿絲襪,曬成棕色的小腿上看去也過得去。我用一隻不大不小的半舊織皮手袋,整個人就準備好了。
什麼手飾都不用,免得看上去累墜,只戴一隻手錶,是還沒有流行起來的極薄極小的瑞士石英表。
我可以出發了。
大戰前夕,心情反而特別平靜。
星期五莫小姐告訴我時間地點,我記了下來。
星期六下了班梳洗打扮停當就出門。
大哥在門口碰見我,也忍不住說一聲:「好一個高尚女士,有氣質。」
我笑說:「謝謝。」
「約會誰?」大哥問。
「莫天地。」
「別說笑了。」他一臉不置信。
「是真的。」我側側頭不以為然。
「什麼?誰替你約的?」大哥不得不信。
「莫天真,他的妹妹。」
大哥「噓」的一聲,「祝你幸運。」
「我需要幸運。」我給大哥一個飛吻。
希望見了他別緊張得打翻茶水碰跌杯子。
我遲到十分鐘,是故意的,他們有伴,我沒有,一個人孤零零坐著,算什麼呢。
我到的時候,看見莫小姐穿黑白兩色坐在那裡,我連忙迎過去。
她笑,「怎麼?別太緊張。」
我一定緊張在面孔上。我坐下,帶一個詢問的神色。
她說,「他轉進書店去了,我們在這裡等他。」
「他常常買書?」我順口問。
「才不呢,」莫小姐說:「他根本不是書蟲,他買的是室內裝修的書。」
話沒說完,莫小姐抬起頭,我知道他來了。
我忍不住回頭看,果然是他。
嘩,白衣白褲,一雙破球鞋便襯出無限的氣質,這樣子的清秀模樣,到什麼地方找去?
這是個不折不扣的莫天地,我的心興奮得咚咚跳。
莫小姐替我們介紹。
他並沒有太在意,略略與我默點頭,對我很冷淡。
他放下書本,點燃一枝煙,便跟他的姐姐說:「找我出來,有什麼事?」
「媽媽說很久沒有見到你了。」莫小姐說。
他說:「見到我,說來說去,也不過是那麼幾句話。」
「這是老人家的通病。」莫小姐解釋。
「還有什麼事?」他已開始不耐煩。
我很吃驚於他這種態度。
我愕然,真沒想到他的脾氣這麼急燥,連對小事也是這樣。
「你最近忙什麼?」莫小姐還是很關心他。
「忙鋪子裡的事。」他彷彿不願多說。
「什麼時候開張?」
「還差廿多萬的資金,遙遙無期。」
「最近你的單行本子銷路頗好……」
「那個?那個那裡養得活人,只好當外快,不無小補。」
他猛力的抽著煙,我看得呆了,真的那麼現實?莫天地為錢煩惱?我想都沒想過。
「廿多萬也不是一個大數目,回去同媽媽商量商量,沒有不准的,」莫小姐說。
「可是她又有許多附帶的條件。」
「母子之間,有什麼不能答應的?」
「你不明白。」他很不耐煩。
莫小姐不好意思的看我一眼,歎口氣。
莫天地說:「我有事,先走一步。」他連看都不向我看一眼,就起身走了。
我怔住,很久說不出話來。
大浮燥了,太沒有禮貌了,怎麼會這樣?是不是因為今天心情特別不好?
「他呀,他就是這個樣子,一向如此,心情很壞。」莫小姐苦笑,「我都不曉得怎麼解釋才好,唉。」
「為什麼?」我忍不住問。
「他神經一向緊張,再說,家裡也把他寵壞了,又有點藝術家脾氣。」
我不出聲,這些都不是好理由,我不接受。我認為他是一個極端自私的人。
「不過也難怪他,生活這麼煩忙,社會這麼虛榮,為了生計,他也忙得透不過氣來。」莫小姐幫他轉彎。
「可是他賺得那麼多!」我不服。
「誰說的?」莫小姐笑問。
我不出聲,想當然耳。
「一家不知一家事,」她說:「賺得多開銷也大,最近他被稅務局追得透不過氣來。」
我很失望。
「別不高興,我只是希望你知道,小說家也是人,不可能永遠維持最佳狀態。」
原以為他會拉著我的手殷殷問好……真的是,我太天真了。
「他的脾氣就是那樣,所以不愛見人。」
我點點頭,是我太刻意要見他,是我不好。
那天告別回來,我再翻翻莫天地的書,發覺他的幽默風趣熱情都單單只在書中出現。
我很惆惘,這是他外表形像,與真實的他完全不一樣。
大哥問:「見到偶像了?」
「見到了。」
「失望?」
「不。」
「為什麼板著面孔?」他奇問。
「原來我們生活在一個現實的世界裡,」我把頭枕在雙臂上,「是我把一切想得太美妙了。」
「那就是等於失望。」大哥笑。
大嫂問:「那以後還看不看莫天地的小說?」
「看看看,當然看,」我歎口氣,「不看他又看誰?只是不要把他小說中的世界帶到現實中來好了。」
大嫂點點頭,「這話有點意思,是成熟了。」
原來他也為俗務纏身,為錢財頭痛,時時皺著眉頭,發脾氣,嘮叨,就像我爸爸,我哥哥,我同事,以及我那些男朋友。
他是真人不是偶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