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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頁     亦舒

  「要不要放長假?也許到英國去與爸爸會合。」

  她歎口氣,「我哪裡捨得到假。」

  我又再大膽說一句:「也不能忙壞自己呀。」

  「我也想放假,慢慢再說吧。」她說:「怎麼,你忽然關心起這一點來?」

  我笑笑。

  「大考開始沒有?都沒看見你溫習。」

  「平常有聽書,大考不必怕。」

  她微笑,笑起來還是很美的,今天晚上她說這麼多話,已經比我們平時一星期的對白為多。

  這真是一個好的開始。

  「晚了,你去睡吧。」

  我已經夠滿足。

  那夜我睡得很好。

  第二天我同文英說:「我發覺我自己也要盡力。希望將來可以與母親的關係更好。」

  「一個好醫生怎可能不是一個好母親?」文英說。

  「你知道嗎?你給我太多的鼓勵。」我拉住文英的手,「我感激你。」

  「五年同學,還說這種話?」文英說:「還有,不要以為立時三刻便會與你母親解凍,羅馬不是一天造成的。」

  「多謝指教。」

  「下星期你滿十七歲了吧?」

  「是的。」

  「如何慶祝?」

  「歷年來你我都不慶祝生日。」我說。

  「我母親通常煮兩隻雞蛋給我吃,」文英說:「同時問我要什麼,我總是很識趣,盡可能在經濟許可的範圍內要一枝筆之類。」

  「我都想不出要什麼。去年母親在事後才想起來,給我錢,叫我自己去買東西。那筆錢如今還存在銀行裡,今天恐怕也如此。」

  「小孩的生日不必過得太隆重。」文英安慰我。

  「這是真的。」

  「如果給你選擇,你要什麼?」

  「願望?我希望媽媽對我,比從前較為和悅。「

  「可憐的顧淦。」

  我笑。

  週末我沒有出去,整日溫習,偶爾到泳池浸一浸解悶,讀書的荊棘是考試。但是母親說,畢業之後,每天的工作便是各式各樣的測驗。

  母親在星期日下午出去一下,提早回來,心情頗為輕鬆,但是沒有說什麼話。

  年年她都說:「考試不必考第一,只要及格便可。」

  但我依然考著第一。

  成績表取回來,她順手簽一個名,我又取回去。

  母親對我很仔,把我訓練成一個獨立的人,但無論如何,我還是希望得到更多的溫情。

  考試之連續三天,一共考八科。

  考完後整個人鬆下來。

  那日下午,我又到文英家去玩。

  我說困,因考試期間,睡眠多多少少受影響。

  尹伯母說:「要不要在文英房中眠一眠?」

  「不用,陌生床很難睡得熟。」

  我與文英去看了場戲,回來玩撲克牌,有一搭沒一搭,一直玩到十一點。

  我打電話叫司機出來接。

  文英同伊媽媽說:「媽媽,你看,這就是有錢的好處了。」

  我用眼睛白文英。

  文英媽笑道:「別取笑顧淦,她好不自在。」

  「我早就習慣了。」我說。

  文英送我下樓。

  上了車我抬頭望,四樓小小兩個窗戶的燈仍舊亮著,這麼小的住宅裡住著這麼幸福的一家人,真不可思議。

  屋寬不如心寬。這句老話還是有它的意思。

  母親並沒有睡。

  我訝異,等誰?這麼晚了。

  母親不許我問一些莫名其妙的蠢問題,像推門進房,明明不見那個人,還隨口問:「某某不在嗎?」或是一進門就問:「文件在什麼地方?」當然在桌上,不然還會在嘴裡不成。都是沒有腦的最佳證明。

  所以我一切都禮貌的不聞不問。

  她說:「我等你。」

  「對不起,」我說:「有事嗎?」

  「你考完試,想必比較空,便想與你說幾句,誰知你一直沒打電話回來,我反而錯過困頭。」

  「等我多久了?」我不安,「有沒有三個鐘頭?」叫她把時間浪費在我身上,非常惶恐。

  「不要緊。」她說。

  「想與我說什麼?」

  「沒有。我與你父親,在家的時間已經夠少的了,但將來還要少。」

  「怎麼一回事?」我問。

  「我接受加州理工學院的邀請,去做一項研究,為期九個月,要離開家一段時期。」

  「爸爸可知道?」

  「我已與他說過。」

  「他贊成嗎?」

  「他一向尊重我的選擇。」

  「媽媽,這些年來,你難道不累?」

  「這是我的事業,再累也沒有法子,也許在這件事之後,我會取道與你父親一起回來,休息休息。」

  「我怕你身體支持不住,醫者不自醫。」說說我又大膽起來。

  「你呢?你不反對我去?」

  「我?問我?」我受寵若驚。

  「是呀。」媽媽歎口氣,「為了工作,我自小丟開你,現在你大了當然得徵求你同意。」

  我當然知道這不過是場面話,她一決定一件事,千軍萬馬都擋不住她,不過我已經夠喜出望外。

  「當然是工作重要,我太會照顧自己了。」我說。

  她歎口氣。「有能幹的媽媽,並不是福氣。」

  我攤攤手,「可是有多少人羨慕我。」

  「那是因為人家不曉得當事人付出些什麼代價的緣故。」

  說得那麼真實,我頓呆住。

  「我不是不知道你的委曲,」她說下去,「只是大家已經習慣了這樣的生活方式,要轉過頭來不但不易,恐怕你也不會滿意有一坐家中打毛衣的母親。」

  我不響。

  「星期五是你生日,打算怎麼樣?」

  「啊,沒怎樣。」我又覺歡喜,非常心足。

  「出去吃頓飯?請小朋友回來聚聚?我已留了空檔。」

  「請朋友們回來玩!」我歡呼。

  「我會通知大酒店宴會部替你安排這件事。」她微笑。

  「謝謝你,母親。」我說。

  但她又要離開我,這一去且是九個月。

  星期五,班上同學湧到家中玩耍,母親做女主人,代我招呼客人,生平第一次這麼隆重替我慶祝生辰,我成日都容光煥發。

  幾個男同學都在報上讀過有關母親的消息,圍住她問長問短。

  我很為母親驕傲。

  文英同我輕輕說:「看到沒有?會打毛衣的母親,要多少有多少,而你母親,全世界都不多。」

  我苦笑。

  「別貪心了,」文英說:「她還不是照樣抽空為你慶祝生日。」

  我點點頭,緊緊握住文英的手。

  母親在那邊談笑風生,表露她的儀態與風度。

  是的,一個不可多得的母親,我不應再有抱怨,也許將來,我亦會走上她所走的路。

  所以此刻我更加要體諒她。

  我暗暗歎口氣,向媽媽迎上去。

  偶像

  我最崇拜的人是小說家莫天地。

  他的小說我全有,一共三十本,封面都非常美觀雅致,令我愛不釋手,讀了又讀,故事中的人物,我都能背誦出來,就像活生生的,在我四周圍。

  我覺得莫天地的作品盡善盡美,是我日常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一部份,我說話的時候,也時常引用他的句子,莫天地說的,生命之不過是一個幻覺。莫天地說的,女人最重要的是獨立,莫天地說這個,莫天地說那個。

  我像是愛上了莫天地。

  他的作品極其豐富,非常能夠滿足讀者,我每個月都到書店去尋找他的作品。

  在我廿三年的生命中,莫天地佔有太重要的位置。

  親友們都知道我有這麼一個偶像。

  大哥問:「真是奇怪,譯本小說會吸引這麼多讀者,而讀者之中,又有這麼癡心的。」

  大嫂笑。「癡心的恐怕大不乏人呢。」

  大哥問:「是寫得好嗎?」

  大嫂說:「是比較好,比較沒那麼粗,而且合情合理,人物也很現代。」

  「謝謝你,大嫂。」我很感激。

  大嫂笑,「謝得多奇怪,我又不是稱讚你。」

  「你稱讚莫天地也是一樣的。」我說。

  大哥搖搖頭,「真有這樣的讀者,不管這莫天地是誰,也足以引以為榮。」

  我纏住大嫂要與她討論莫天地的文章。

  大嫂說:「我不是專家,改天我介紹個專家給你。」

  「什麼?還有比我更專家的?」

  「當然有,她是莫天地的妹妹。」

  「什麼?」我跳起來,「你認識莫家的人?」

  「咦,莫家的人,也不過是人呀。」

  「快說快說!大嫂,怎麼以前好像沒聽你提起過?」

  「我哪兒說得那麼多,也是最近才認識的,最近我們做同事。」

  大嫂在局裡身任要職。

  「他妹妹長得如何?」我追問……「說呀說呀。」

  「不很美,但自然有股高貴之氣。」

  「不夠透徹,大嫂,在我眼中,你也高貴。」

  「跟我差不多樣子,」大嫂笑,「望四的人,還要怎麼樣?」

  「什麼望四的人?才三十出頭罷了。」

  「小利,那當然還是你青春。」

  「說下去呀。」我催她。

  「沒有什麼好說的了。」

  「莫天地呢?他多大年紀?真姓名是什麼?長得如何?性情怎麼樣?」

  「我沒問過。」

  「怎麼可以不問?」

  「我不方便查根問底。」

  我很緊張,「大嫂,讓我來問好了,我不怕難為情,你把那位小姐介紹給我。」

  「你看你,小利,別這樣好不好?」大哥發話。

  「不,大嫂,我跟你是耙上了,你一定要製造機會,讓我見到莫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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