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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頁     亦舒

  妹妹既好氣又好笑,「想得那麼厲害,你十劃有一撇了沒有呢?」

  「還沒有。」

  「那麼努力吧。」

  「不要緊,有我的總是有我的。命中注定,不用強求。」

  「這個人!告訴你,手快有,手慢無。」

  「搶?我不流行這樣。」我說:「我最不愛同人爭。」

  「你自己仔細吧。」妹妹沒我這麼好氣。

  她出去我樂得清靜,我一個人在房間裡,聽一整天的音樂都不會悶。

  我便是一個這樣的人。

  功課是越來越緊了,念碩士最後一關頭,相當吃重,有一個知情識趣的女伴,當可鬆弛一下神經。

  我伸伸懶腰。

  媽媽會說:「這個孩子許是貓變的,圓頭圓腦,又懶,幸虧讀書用功。」

  妹妹說:「連怕洗澡的習慣都像隻貓。」

  這形容很對,沈瑛在太陽底下閒坐的時候,也像隻貓,我們是貓型人。

  哈哈哈哈。

  太美妙矣。

  經過這次約會,再在學校看到沈瑛,便似同她有種默契。

  大家也沒有故意作出親熱之狀,也沒多說什麼話,但感覺非常好。

  下課的時候我朝她笑一笑。

  見她沒有反對,我跟在她後走。

  我說:「難得的好音樂會,你要不要聽?」

  「什麼樂器?」

  「梵啞鈴。」

  「你喜歡哪個大師?」

  「奚菲茲。」

  「這次誰表演?」

  「重陽慶子。」

  「不錯。買了票沒有?」

  「馬上去。」

  「買兩張,」她微笑,「八時正我在門口等你。」

  我說:「我來接你。」

  「你知我家?」

  「在校務處可以查得到。」

  「我說你知。」說了地址。

  就這麼簡單。

  這是我的福氣。有沒有見過一種扭扭捏捏的女子?非要男人跪在她面前的那種?

  沈瑛不是這樣的。

  她家住舊房子,我到的時候,她自露台出來,已換妥衣服,但是還穿著雙緞拖鞋。

  我早到了。

  她拍拍沙發,叫我坐。

  傭人斟上茶。

  沈瑛等閒不開口說話,但有時候言語不重要,無聲勝有聲。我依言在她身邊坐下。

  她用一隻手撐著頭,一頭烏亮的黑髮垂在臉畔,有一條走到眼睛裡去了,我替她輕輕取出。

  她雙眼濺出無限笑意。

  我心充滿快意。

  然後她起身,找手袋鞋子。

  我們一起出門。

  音樂會無暇可擊。沈瑛的音樂造詣也非常驚人的深。

  我們為同一節音樂讚歎,又為同一段拍子皺眉。

  我開始覺得大事已經定了。

  那日散了音樂會,我們吃了頓簡單的晚餐。天氣還很熱,我們喝了杯好的白酒,吃海鮮沙律,人與酒同樣的美妙,我感動得很。

  我放下心來。

  照這樣的進展,兩年後我們可以結婚了。

  妹妹不贊成這個說法。「兩年?最好是半年。」

  「半年才六個月,何其匆匆。」

  「太瞭解就結不了婚。」

  我慢吞吞的說:」這是哪一家的說法?當然越瞭解越好,萬一不對頭,亦可以即刻分手,難道要等到生米煮成熟飯時才後悔?「

  媽媽問:「幾時帶她回來看看?」

  「時候還沒有到。」

  「懶貓。」

  我咕咕的笑。

  「這孩子自小便這樣,他祖母說抱著他猶如抱著一隻小肥貓,極溫柔可愛的。」

  妹妹加一句:「誰知長大了這麼憊懶!」

  我仍然不動氣。

  我的心很充實很滿足。

  不知道她有沒有約會其他的人,大概是沒有,不然怎麼我一開聲她就有空了?

  妹妹問:「兩個人都這麼慢,將來家務誰做?」

  我說:「請一個勤快的傭人。」

  「好算盤。什麼時候結婚?」

  「早哩,等我拿到博士再說。」

  「嘩,有沒有弄錯?還要等多久?」妹妹嚷。

  「兩年。今年我拿碩士,明年取博士,再找一份好工作,那就可以談婚姻大事。」

  「挺有計劃的。」媽媽微笑。

  「當然,」我洋洋得意,瞄妹妹一眼,「難道像她?沒頭的蒼蠅似。」

  妹妹作勢來打我。

  我膀子上著實捱了幾下,哈哈的笑。

  我並不是沒有火氣的人。

  我肯定懂得保護自己,小事糊塗點無所謂,像看電影,我肯定不會軋在第一天第一場去看,甚至於看不到也無所謂,但大事我是很精明的。

  我悠然想,我有我的原則。

  妹妹問:「她叫什麼?叫沈瑛?讓我去打聽打聽她的來龍去脈。」

  「千萬不要。」我說。

  「為什麼?」

  「我從來不信別人所說,我只信自己的感覺。」

  妹妹沉默,「對,」她第一次不與我抬槓,「你說得對。」

  我解釋,「這年頭誰沒有仇人?小至閣下戴了一隻他人負坦不起的金錶,就被罵足三個月。誰也不知道誰在幾時得罪了人。正經人當然不肯亂發表意見,七嘴八舌之人有大把話要說,你聽還是不聽?」

  妹妹點點頭。

  「大家廿多歲的人了,總有點過去,有什麼好調查的。」

  「你在戀愛了,只有在戀愛中的人才會這麼說。」

  「是嗎?」我不以為然,「這是我一向的宗旨。」

  「一個人宗旨太多便變得不合群。」

  「那麼合群幹什麼?」我笑起來,「我這個人一向獨來獨往,你不知道嗎?」就似一隻貓。

  「怪物。」

  我點點頭,「以前還有資格做貓,現在只好做怪物了。」

  妹妹出去了,房門關得老晌。

  我聳聳肩。

  沈瑛那麼有氣質的人,想來又會有什麼過去?

  有什麼過去又有什麼重要?

  所以我們對白中,一向沒有「告訴我關於你自己」這類句子,我們之間對白並不多。

  對白不重要。

  第三次約會,是我生日。

  我沒有通知她是什麼日子,一約她,她馬上答應,她從來不刁難我,這真應該記三個大功。

  但是坐在晚餐桌子上,她卻遞上禮物。

  我跳起來,「你怎麼知道?」

  她慢條斯理的答:「山人自有妙計。」

  「奇怪,你怎麼會知道?」

  她微笑,不願透露更多。

  「謝謝你。」我說:「是什麼禮物可以拆開嗎?」

  「請便。」

  我拆開一看,是條黑色鱷魚皮皮帶。

  我吃一驚,連忙說:「太名貴了,謝謝你,怎麼如此花費?」

  「可以用十年。」

  「我一直想一隻條這樣沉實的皮帶,可是老不捨得。」

  「很高興你喜歡,生辰快樂。」

  我忽然說:「我的確很快樂。」

  她緩緩的展開一個笑容,嘩,燦如芙蓉。

  我完全愛上了她。

  連她的打扮都喜歡,永遠是鬆鬆動動的衣裳,沒有緊張曲折的首飾,連化妝都是淡淡地。她喜歡擦一隻比較深色的唇膏,那似乎是她唯一的化妝品,配她白皙的皮膚,整張面孔有五十年代復古的清新味道。

  眼睛完全是自然的雙眼皮,長長的眼紋,長長的睫毛,很動人。

  我沒想到女貓型人會這麼美。

  照說,慢性子的人應該胖胖,但是她不是,她相當瘦,更加清秀。

  這女郎是我所想所求。

  我想我們有緣份在一起。

  那夜我送她到家門。

  她忽然說:「以後多叫我出來。」

  「是,我會。」我立刻說。

  步伐也彷彿快起來。

  貓有時候身手異常敏捷,所謂靜若處子,動如脫免。

  我們很快成為一對。

  同學甲詫異說:「沈瑛據說是出名的急性子,怎麼會跟小魯在一起?小魯三年的時間只折作一年用。」

  我拉住同學甲,「你說什麼?沈瑛急性子?」

  「可不是,」他說:「我的表弟與她是中學同學,她是火爆脾氣,拍桌子跟老師吵架都試過,像只指天椒。」

  我像聽到天方夜譚一樣。

  「她?」我作掩嘴葫蘆。

  沈瑛?她會得拍桌子發脾氣。

  我絕不相信,她才不會這麼做,她要是有氣力,也留著暖一暖胃。

  她決不是為小事發脾氣的人。我可以做她發言人否認這一點。

  她與我一樣小事懶理,大事,安靜處理。況且,有什麼事是值得大跳大叫的呢?吃一次虧學一次乖,何苦出醜給別人看。

  她是個聰明人,我絕對有信心。

  也許念中學時年輕,有時候忍不住會發一次脾氣,就被人家永誌在心。

  做人便是這樣,因為人同此心,只記得別人的壞處,不記得別人的好處。只要有一次壞形狀被人記住,立刻十惡不赦,同樣的錯誤,若是人家犯,那還得了,簡直要清算她的祖宗,發生在自身身上,卻一定是社會可以原諒的。

  這種小事,我並不打算向沈瑛提及。

  我一聳肩就把謠言聳掉,一乾二淨。

  我也是貓型人的另一特色,不把閒事記在心中。

  我與沈瑛的感情隨著日子,又進一步。

  現在我們一星期約見兩三次面,只要相對一會兒,便無限滿足。追隨肉慾主義的人覺得我們錯過了人間最美好的事,毫無疑問,但我們並不急於這些。

  「天下有他們這樣的人!」妹妹嚷嚷:「兩個人也不拉手,也不說話,也沒有癡癡的相望,只會過些時候微微一笑,我的天,這怎麼可以?」

  我看她一眼。

  「你們幾時拉手,再隔半年?幾時接吻?又隔半年?幾時入洞房?又是半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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