妹妹既好氣又好笑,「想得那麼厲害,你十劃有一撇了沒有呢?」
「還沒有。」
「那麼努力吧。」
「不要緊,有我的總是有我的。命中注定,不用強求。」
「這個人!告訴你,手快有,手慢無。」
「搶?我不流行這樣。」我說:「我最不愛同人爭。」
「你自己仔細吧。」妹妹沒我這麼好氣。
她出去我樂得清靜,我一個人在房間裡,聽一整天的音樂都不會悶。
我便是一個這樣的人。
功課是越來越緊了,念碩士最後一關頭,相當吃重,有一個知情識趣的女伴,當可鬆弛一下神經。
我伸伸懶腰。
媽媽會說:「這個孩子許是貓變的,圓頭圓腦,又懶,幸虧讀書用功。」
妹妹說:「連怕洗澡的習慣都像隻貓。」
這形容很對,沈瑛在太陽底下閒坐的時候,也像隻貓,我們是貓型人。
哈哈哈哈。
太美妙矣。
經過這次約會,再在學校看到沈瑛,便似同她有種默契。
大家也沒有故意作出親熱之狀,也沒多說什麼話,但感覺非常好。
下課的時候我朝她笑一笑。
見她沒有反對,我跟在她後走。
我說:「難得的好音樂會,你要不要聽?」
「什麼樂器?」
「梵啞鈴。」
「你喜歡哪個大師?」
「奚菲茲。」
「這次誰表演?」
「重陽慶子。」
「不錯。買了票沒有?」
「馬上去。」
「買兩張,」她微笑,「八時正我在門口等你。」
我說:「我來接你。」
「你知我家?」
「在校務處可以查得到。」
「我說你知。」說了地址。
就這麼簡單。
這是我的福氣。有沒有見過一種扭扭捏捏的女子?非要男人跪在她面前的那種?
沈瑛不是這樣的。
她家住舊房子,我到的時候,她自露台出來,已換妥衣服,但是還穿著雙緞拖鞋。
我早到了。
她拍拍沙發,叫我坐。
傭人斟上茶。
沈瑛等閒不開口說話,但有時候言語不重要,無聲勝有聲。我依言在她身邊坐下。
她用一隻手撐著頭,一頭烏亮的黑髮垂在臉畔,有一條走到眼睛裡去了,我替她輕輕取出。
她雙眼濺出無限笑意。
我心充滿快意。
然後她起身,找手袋鞋子。
我們一起出門。
音樂會無暇可擊。沈瑛的音樂造詣也非常驚人的深。
我們為同一節音樂讚歎,又為同一段拍子皺眉。
我開始覺得大事已經定了。
那日散了音樂會,我們吃了頓簡單的晚餐。天氣還很熱,我們喝了杯好的白酒,吃海鮮沙律,人與酒同樣的美妙,我感動得很。
我放下心來。
照這樣的進展,兩年後我們可以結婚了。
妹妹不贊成這個說法。「兩年?最好是半年。」
「半年才六個月,何其匆匆。」
「太瞭解就結不了婚。」
我慢吞吞的說:」這是哪一家的說法?當然越瞭解越好,萬一不對頭,亦可以即刻分手,難道要等到生米煮成熟飯時才後悔?「
媽媽問:「幾時帶她回來看看?」
「時候還沒有到。」
「懶貓。」
我咕咕的笑。
「這孩子自小便這樣,他祖母說抱著他猶如抱著一隻小肥貓,極溫柔可愛的。」
妹妹加一句:「誰知長大了這麼憊懶!」
我仍然不動氣。
我的心很充實很滿足。
不知道她有沒有約會其他的人,大概是沒有,不然怎麼我一開聲她就有空了?
妹妹問:「兩個人都這麼慢,將來家務誰做?」
我說:「請一個勤快的傭人。」
「好算盤。什麼時候結婚?」
「早哩,等我拿到博士再說。」
「嘩,有沒有弄錯?還要等多久?」妹妹嚷。
「兩年。今年我拿碩士,明年取博士,再找一份好工作,那就可以談婚姻大事。」
「挺有計劃的。」媽媽微笑。
「當然,」我洋洋得意,瞄妹妹一眼,「難道像她?沒頭的蒼蠅似。」
妹妹作勢來打我。
我膀子上著實捱了幾下,哈哈的笑。
我並不是沒有火氣的人。
我肯定懂得保護自己,小事糊塗點無所謂,像看電影,我肯定不會軋在第一天第一場去看,甚至於看不到也無所謂,但大事我是很精明的。
我悠然想,我有我的原則。
妹妹問:「她叫什麼?叫沈瑛?讓我去打聽打聽她的來龍去脈。」
「千萬不要。」我說。
「為什麼?」
「我從來不信別人所說,我只信自己的感覺。」
妹妹沉默,「對,」她第一次不與我抬槓,「你說得對。」
我解釋,「這年頭誰沒有仇人?小至閣下戴了一隻他人負坦不起的金錶,就被罵足三個月。誰也不知道誰在幾時得罪了人。正經人當然不肯亂發表意見,七嘴八舌之人有大把話要說,你聽還是不聽?」
妹妹點點頭。
「大家廿多歲的人了,總有點過去,有什麼好調查的。」
「你在戀愛了,只有在戀愛中的人才會這麼說。」
「是嗎?」我不以為然,「這是我一向的宗旨。」
「一個人宗旨太多便變得不合群。」
「那麼合群幹什麼?」我笑起來,「我這個人一向獨來獨往,你不知道嗎?」就似一隻貓。
「怪物。」
我點點頭,「以前還有資格做貓,現在只好做怪物了。」
妹妹出去了,房門關得老晌。
我聳聳肩。
沈瑛那麼有氣質的人,想來又會有什麼過去?
有什麼過去又有什麼重要?
所以我們對白中,一向沒有「告訴我關於你自己」這類句子,我們之間對白並不多。
對白不重要。
第三次約會,是我生日。
我沒有通知她是什麼日子,一約她,她馬上答應,她從來不刁難我,這真應該記三個大功。
但是坐在晚餐桌子上,她卻遞上禮物。
我跳起來,「你怎麼知道?」
她慢條斯理的答:「山人自有妙計。」
「奇怪,你怎麼會知道?」
她微笑,不願透露更多。
「謝謝你。」我說:「是什麼禮物可以拆開嗎?」
「請便。」
我拆開一看,是條黑色鱷魚皮皮帶。
我吃一驚,連忙說:「太名貴了,謝謝你,怎麼如此花費?」
「可以用十年。」
「我一直想一隻條這樣沉實的皮帶,可是老不捨得。」
「很高興你喜歡,生辰快樂。」
我忽然說:「我的確很快樂。」
她緩緩的展開一個笑容,嘩,燦如芙蓉。
我完全愛上了她。
連她的打扮都喜歡,永遠是鬆鬆動動的衣裳,沒有緊張曲折的首飾,連化妝都是淡淡地。她喜歡擦一隻比較深色的唇膏,那似乎是她唯一的化妝品,配她白皙的皮膚,整張面孔有五十年代復古的清新味道。
眼睛完全是自然的雙眼皮,長長的眼紋,長長的睫毛,很動人。
我沒想到女貓型人會這麼美。
照說,慢性子的人應該胖胖,但是她不是,她相當瘦,更加清秀。
這女郎是我所想所求。
我想我們有緣份在一起。
那夜我送她到家門。
她忽然說:「以後多叫我出來。」
「是,我會。」我立刻說。
步伐也彷彿快起來。
貓有時候身手異常敏捷,所謂靜若處子,動如脫免。
我們很快成為一對。
同學甲詫異說:「沈瑛據說是出名的急性子,怎麼會跟小魯在一起?小魯三年的時間只折作一年用。」
我拉住同學甲,「你說什麼?沈瑛急性子?」
「可不是,」他說:「我的表弟與她是中學同學,她是火爆脾氣,拍桌子跟老師吵架都試過,像只指天椒。」
我像聽到天方夜譚一樣。
「她?」我作掩嘴葫蘆。
沈瑛?她會得拍桌子發脾氣。
我絕不相信,她才不會這麼做,她要是有氣力,也留著暖一暖胃。
她決不是為小事發脾氣的人。我可以做她發言人否認這一點。
她與我一樣小事懶理,大事,安靜處理。況且,有什麼事是值得大跳大叫的呢?吃一次虧學一次乖,何苦出醜給別人看。
她是個聰明人,我絕對有信心。
也許念中學時年輕,有時候忍不住會發一次脾氣,就被人家永誌在心。
做人便是這樣,因為人同此心,只記得別人的壞處,不記得別人的好處。只要有一次壞形狀被人記住,立刻十惡不赦,同樣的錯誤,若是人家犯,那還得了,簡直要清算她的祖宗,發生在自身身上,卻一定是社會可以原諒的。
這種小事,我並不打算向沈瑛提及。
我一聳肩就把謠言聳掉,一乾二淨。
我也是貓型人的另一特色,不把閒事記在心中。
我與沈瑛的感情隨著日子,又進一步。
現在我們一星期約見兩三次面,只要相對一會兒,便無限滿足。追隨肉慾主義的人覺得我們錯過了人間最美好的事,毫無疑問,但我們並不急於這些。
「天下有他們這樣的人!」妹妹嚷嚷:「兩個人也不拉手,也不說話,也沒有癡癡的相望,只會過些時候微微一笑,我的天,這怎麼可以?」
我看她一眼。
「你們幾時拉手,再隔半年?幾時接吻?又隔半年?幾時入洞房?又是半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