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你很有意思。」
「我也知道。」
「你打算拒絕他?」
我點點頭。
「你這個人!」莉莉輕輕說:「你這種作風,將來要後悔的:不登台、不要男朋友。別以為你收入好,開銷也大,一年收入一百萬也沒用,十二月分攤下來,又剩多少?你又穿得考究住得考究,別人覺得你風光,我看你還不如我,像樣的項鏈都沒有一條,鑽石小得像碎米珠。」
我不由得握緊莉莉的手,她真是知心,雖然我與她作風不同,難得兩個人都坦誠相見。
「況且稅那麼重,你兩個弟弟都在美國念大學,不是三兩年可以脫身的,我知道你有兩棟公寓背身上要付款,七除八扣,沒有剩餘。」
我長長吁出一口氣。
「你這種收入,不是可以維持一輩子的,再隔幾年也就兩看,誰是林青霞,從影十年整還可以演少女,現在新進純情女角,比我們肉彈還大膽,動不動露出半邊乳房以廣招徠。這口飯是越來越難吃了。」
我很感喟。
「趁早找個對象是正經。」莉莉說。
我只是訕訕的笑。
「你真的不稀罕他?」莉莉問。
我搖搖頭。
「讓給我好不好?」她問。
我笑,「那就看你的本事了。」
「很少見到那麼瀟酒的中年人。他向我求婚,我就上岸了。」莉莉笑。
她做人很看得開,能夠把最複雜的事化為最簡單,不愧為福氣好的人,我一直很佩服她。
況且她夠義氣,從來不會做一套說一套。
得到我的「同意」之後,莉莉見到陳先生,便主動與他表示親熱。
其實莉莉的身裁相貌都勝我多多,年齡比我還小三歲,只是一個人的時間用在什麼地方是看得見的,我努力演,而她努力玩,所以在銀幕前她就沒有我受歡迎,世事是很公道的。
一星期過去了,我問莉莉有什麼進展。
「他人很斯文,」莉莉說:「所以效果比預期中差。」
我笑,那意思是,她還沒得手。
「他很喜歡你?」莉莉很羨慕。
「我從沒想到要做人家的繼室。」
「他很富有,東南亞歐美都有他的生意。」
「加把力。」我倒不是取笑莉莉。
陳先生再請我們吃飯的時候,大夥兒議論紛紛。
副導說:「怕是看上秦紅。」
小丁說:「秦紅?才怪,小秦一直像個男孩子,一點風情都沒有,誰會看上她?怕是莉莉才真。」
莉莉一副洋洋自得狀。
那日吃飯我沒有去,坐在公寓內看漫畫書吃水果。
吃吃眼睏,睡著了。
醒來的時候見莉莉在一旁。
「秦,看,他送我的。」她伸出手。
戴著那只鑽表。
「很漂亮,」我說:「向你求婚了?」
「沒有。」她說:「真是好人,手也沒碰,便有這麼份大禮。」
我打個呵欠,「九牛一毛而已。」
「小秦,你說我有沒有希望?」
「嫁他?」我訝異,「你才廿三歲,這麼快想結婚?」
「與他在一起,我有很大的安全感,小秦,我還等什麼呢,我自知沒有機會像你這般大紅大紫,我自小同我娘兩個拉扯大,她做舞女養我,我自然想她過些舒服日子,她除了嘮叨些之外,就愛搓搓小牌,我們人口簡單,我亦不想出人頭地,結婚是我理想出路,我自幼沒有爹,中年人給我特別的好感。」
我點點頭。
「如果你願意做這個中間人,替我說幾句好話,事情就有七分光了。」
「結婚是人生大事。」
莉莉很認真,「我也很重視婚姻。」
「依你看來,這件事有多大機會?」
莉莉說:「他也是個很聰明的人,他很寂寞。」
我點點頭。
「肯不肯替我做個媒?」
「挑個機會再說。」
「他就要回香港哩。」
「什麼時候?」
「不是為了看我們拍戲,早該走了。」
「他是為你留下來的。」我笑。
「是嗎?」莉莉在某些事上非常天真,「他真為我留下,你真的那麼想?」
我有些慚愧,「莉莉,我會替你辦這件事。」
「謝謝。」
第二天是個雨天,拍不到我,沒我的戲。
我撐著一把彩色繽紛的傘,去找陳先生。
一下雨就夠情調,在巴黎下雨,往往令人想起「卻堡雨傘」。
是的,我步行一條街去找他。
在巴黎我愛走路,很少想到要用交通工具。走路太有意思,風景百看不厭,不捨得不走,而且即使迷路,也在所不計。
他住在酒店裡,聽見是我,馬上下來。
我站在大堂裡,雨淋濕我旗袍下擺,抬起頭,看他忽忽自樓梯走下。
他趨向前來,向我微笑。
「你怎麼來了?」他聲音裡充滿無限驚喜。
我也微笑,「有事同你商量。」
「啊?」他怔一怔,「把傘給我,衣服濕了,不要緊?」
他總是那麼體貼入微。
我們在咖啡廳喝茶。
這是一間老式酒店,地方很寬很舒服,只有六層樓高,仿哥德建築。
雨聲很大,我們兩個人都沒有出聲。
我微笑問:「陳先生快要走了?」
「公事已畢。」他說:「功德圓滿。」
「幾時動身?」
「這幾天。」
「我們這套戲,十天之內也一定完工。」
「你的意思是──」他很意外。
「如果陳先生有空,不妨多留幾天,我想戲煞青的時候,導演要請陳先生吃飯。」
「啊,秦小姐叫我留下來,我卻之不恭。」他連忙說。
我很感動。
時光彷彿倒流,回到多年之前,男女之間的感情尚無限含蓄,以「先生小姐」相稱。大家相識多年,尚未握手。
我話入正題,「陳先生覺得我朋友莉莉如何?」
「她是你的朋友?」陳很詫異。
「是的。」
「你們性格很不相似。」
「她比我天真。」
陳先生不語,只是笑。
我解釋,「在我們這一行,有許多背境不同,性格各異的成員,但我們只有一個共同目標,所以能夠相敬相愛。」
「那只是你個人待人之道吧?」陳先生笑。
「過獎了。」我說:「我也很會保護自己。」
「保護自己不等於傷害別人。」他說。
「在保護自己的過程中,一定會有人覺得被傷害。」我說。
「這話說得很世故。」他點點頭。
「世人是這樣的,你有可利用之處,而不讓他利用,他就已經覺得吃虧,認為你對他不起。不得罪人是不可能的。」
「我喜歡聽你說話。」
「我也喜歡聽你。」我坦白。
「你的朋友莉莉與你太不一樣,說來說去,不外是什麼地方的菜好,又哪裡的鑽石便宜。」
「我也喜歡鑽石。」我搶著說。
「你也太小心了,總不肯批評人。」
我只好笑。
我低下頭一會兒:「莉莉的意思是,想同你做個朋友。」
陳先生笑說:「我明白她的意思。」
「你意下如何?」
「你幾時扯起皮條來?」他問。
我漲紅了面孔。真的!怎麼沒想到會有這種嫌疑?
「對不起,我說話唐突了。」他笑。
我訕訕的。
「不,我不是那樣的男人,」他說:「否則不必一直等到如今,你若同莉莉來做說客,未免輕視我。」
我忍不住說:「禮尚往來,明明送我的表,一下子到她手上,你還不是輕視我。」
他一怔,隨即大笑。
「由此可知你對女人一視同仁。」
「不不不,」他說:「唉,叫我如何解釋呢?」
「請你考慮考慮,」我取起傘,「給莉莉一個答覆。」
「我送你回去。」
雨相當密了,我們仍然沒有乘車。
在路上我們兩個人都很沉默。
到了我們的公寓,他說再見。
我看看潮濕的衣裳與鞋子,站在泡油虹彩中,亦與他說再見。「想想莉莉。」我說。
小丁在露台看我,他咬一隻蘋果。
他訝異問:「你同他走?」
我搖搖頭。
「剛才在傘下.你穿著美齡式旗袍,我幾以為時光倒流六十年。下次也許要拍一部影片,叫做秋之戀,說一個民初的愛情故事。」
「到什麼地方拍?」我笑問:「用誰做女主角?」
小丁扔掉蘋果心,「當然是你。」
「昨日我做個惡夢,我已經不紅了。」我說。
「女孩子都有這種恐懼。」
「像我們這種人,不紅等於死亡!所以要掙扎求生。」
「別說得太緊張。」
「是真的。」我黯然。
「那麼嫁人,你們女孩子還有最後出路。」
「嫁給誰?」
「剛才的陳先生。」
「他?」
「為什麼不?有事業基礎,有良好風度,又喜歡你。」
「愛情的火花呢?」我蒼白的問:「風中擁吻、雨中散步?」
「只在戲中出現,你可以在戲中過癮,最兩全其美。」小丁笑。
「你是藝術家,怎麼可以說出這麼傖俗的話來?」
「咱們也得吃飯。」小丁說。
我說:「我不會那樣做。」
「還在等外國的男朋友回來?」小丁揶揄。
誰都知道我在外國沒有男朋友,不過是用來作擋箭牌。事實上我沒有男朋友。
我說:「總會遇到的。」
小丁問:「遇到什麼?二世祖?同行?拆白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