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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頁     亦舒

  「你去吧,你這個沒良心的女人。」

  「我沒良心?」

  我仰起頭哈哈大笑起來,我無話可說。

  那夜我喝得很多,受了刺激的緣故,不想說話。

  我生命中沒有第二個男人,也不認識別的男人,自頭到尾,只有一個邱企國,是不是太貧乏一點?

  但要我同其他男人做出什麼事來,我不是沒膽子,而是覺得沒有這個必要,我不會為報復跟他人上床,這是原則問題。

  人家輕賤我,我沒法子,我自己是斷不會自輕自賤的。

  小小的姜季堂還是我婚後約會的第一個男人呢。

  說出來真沒有人相信,可笑。

  早結婚就是這樣弊,鄉下女人似的,沒點主意,不比那些女強人,男人的尾巴動一動,她們已經知道他想的是什麼。天天換一個玩伴都可以。

  那樣也有那樣的好處吧,我們的命運不由我們自己控制。

  小姜對我說:「為什麼心事重重?」

  「我丈夫找了來。」

  「那很好呀,」小姜做個磨拳擦掌狀,「你是否要看我與他展開一場爭奪戰?」

  「別說笑了。」

  「你為何煩惱?」他很詫異,「事情再明白沒有,如果你愛他,跟他;如果愛我,跟我,何必多猶豫?兩個都不愛,更自由。」

  事情經過他的分析,完全如一加一那麼簡單──我不喜歡你,我不同你玩──這完全是小孩子玩泥沙嘛。

  但是我們活在這世界上,身上負有數不盡的千絲萬縷人際關係,不是一走了之可以解決問題,我的孩子呢?我的前途呢?

  我苦笑。

  「你這個人擔心太多。」他說:「愛我不爰?」

  「小愛,」我坦言,「喜歡你是真。」

  「真傷我的心。」地掩住胸口。「愛你丈夫?」

  「這麼多年,恩恩怨怨,難以分解。」

  「兩個都不愛?」

  我笑,「他叫我回去,也不一定是非我不可,他要面子,孩子們需要我。」

  「讓他丟臉好了,孩子們遲早長大獨立。」

  我好氣又好笑,「照你說,從頭到尾,我根本是唐人自優?」

  「當然是,」他聳聳肩,「當你真正想離開一個人的時候,你根本不必多加考慮,像你這般三心兩意,那根本是不想走,怎麼?你不承認?」

  「不不,我」我詞窮。

  〔那麼跟他回去吧。」

  「你不是說要追我嗎?」我啼笑皆非。

  他說:「我從來不會愛得要生要死。」他搔搔頭皮,「戀愛也不過是生活情趣之一而已,要是太痛苦,失去原意,我是不幹的。」

  我臘著地,別看輕這小子,他深諳生活真諦,了不起。

  「你這樣依依不捨,怕是有你的原因,但就這樣回去呢,又不甘心,你不過是要他正式求你,是不是?女人都這樣糊塗。」

  「你不明白我們之間的事。」

  「嘿,我有什麼不明白的?」小姜笑了。

  我取起身前的酒,一飲而盡。

  忽然之間,有一隻手搭在我肩上,「回去!」

  我轉頭,是邱企國。

  「混你媽的蛋!」我氣道:「公眾地方,對我吆喝,你回去才真。」

  很明顯地我有酒意,邱企國看出來了。

  他惡向膽邊生,把一口氣出在小姜身上,「你幹嗎叫我老婆喝酒?」

  小姜舉起手,作無辜狀。

  我站起來,「是我自己喝的,你們別打架。」

  小姜笑道:「打架?誰要打架,邱先生,帶你的太太回去吧。」他竟放棄我。

  這小子。

  我瞪著地,搖搖晃晃站起來,一頭栽倒在地上,醉死過去。

  怎麼回家的,我根本不知道。

  我只知道沒有男人止目為我打架,這真是令我沮喪的一件事。

  而且看樣子企國還比小姜緊張得多。

  企國見我醒來,態度好得很。

  他說:「原來你與那小子不過是泛泛之交。」

  我哼一聲,「看死我好了。」

  「不敢不敢,少媚,原諒我,我求你同我回去,我都改過,好不好?」

  「你求我?」

  「是的,我求你。」

  我的鼻子一酸。

  「回去幹什麼?你又不少煮飯的老媽子。」

  「少媚,別賭氣了,我真的都改過。」

  改過?是不可能的事,江山易改,本性難移,但是既然他肯出聲懇求,我也藉此落台算了。

  我是愛他的,小姜說得對,如果沒有愛,轉頭就走,沒有什麼好留戀的。

  母親幻道我肯跟企國回去.心中放下一塊大石。

  勸我:「有什麼好說?嫁了這麼些年,不忍下去,前功盡棄,當心自己。」

  我沒有什麼歡容。

  沒想到小姜會來送飛機,企國笑道:「你的男朋友來了。」

  我不明白怎麼一下子他不緊張了,如肆大方。

  小姜輕輕說:「如果你在香港不高興,來找我,我總是在這裡的,我們照樣可以去迪土尼樂園。」

  我白他一眼。

  居然還在灌我迷湯,太豈有此理。

  「我是真心的,」他輕輕說:「只是你應當明白,我再愛你,你也不會跟我走,所以我只好等你。」

  我一怔,我?等到幾時?明天早上我不出現,他就跟別人玩去了。

  這種乳臭未乾的小子,跟他說話都多餘。

  我低著頭上飛機,沒有言語,企國一路上逗我說話,我知道他也是一番好意,但不知怎地,我心情不好。

  「都改了,」他說:「真的,不相信問女秘書,所有女人的電話號碼都扔掉了。一個不剩,回家後我中飯也回家吃,好不好?無論什麼宴會,推得就推,要不就同你去,好不好?」

  我索性閉上眼睛。

  「你走開之後,才知你的可貴,」這句話太像文藝小說中的對白,你別動不動跟我來一招第二個春天,我吃不消,老婆,你怎麼了?你睡看了?」

  我假裝睡看。

  氣卻漸漸平了。

  他們的鬼話,我一句也不相信,不過聽在耳朵裡蠻舒服受用的,是以不介意聽下去。

  怎麼辦呢?我們總得在夾縫中生存下去,我呼出一口氣,我們活在一個真實的世界中。

  飛機在十多小時後會降落香港。我的大情人丈夫已回到我的身邊。

  我勝了一仗,但勝之不喜。也許我需要的,是一個真正的春天。

  音樂盒

  一晃眼,小淡也遠麼大了,昨天她跟我說:「小叔,我已決定進理工學院做實驗室助理。」

  我看著她說:「當心整日與試管為伴,樣子也會像試管。」笑。

  小淡白我一眼,「小叔呵,難怪你沒有女朋友。」

  誰說我沒有女朋友,太多了,早中晚飯三餐都有不同的女伴,俗雲花多眼亂,一時間也不知排哪一個才好,反而寂寞起來。

  我在尋找一個可以與我心靈相通的女郎,不用說話,她也可以用脈脈的雙眼與我交通。

  「有空來看我,小叔,理工學院五一四室。」

  我頂關心這個侄女兒,大哥大嫂離婚後,她跟祖父母住,所以與我特別親切。

  學校離我的診所近,我便常去採訪她。

  實驗室中並沒有試管,卻有多座機器,小淡告訴我,這不是化學實驗室,而是工程實驗室,直把我當孩子一般,我不禁莞爾。

  她的導師是蔡博士。

  她說蔡博士負責流體力學,與趙博士共同研究一項機械磨損因素的題材。

  「他們對你好嗎?」我問。

  「學者當然很有風度,不比外頭商行中的經理,動不動把下屬呼來喝去。趙博士比較愛說話,蔡博士靜一點。」

  「你直接聽誰的命令?」

  「蔡博士。」

  我腦海中馬上浮出一個有三分像愛恩斯坦的小老頭,白髮白胡,成日穿件白袍,不理世事,埋頭苦幹。

  剛巧小淡說;「喏喏,這便是趙博土,」她叫住了一個目光炯炯的中年人,「趙博士,這是我的叔叔。」她介紹道。

  我連忙說久仰久仰。趙博士一看就知道是忠厚長老,我對小淡的前途完全放心了。

  我又再在實驗室逗留一會兒,便告辭。

  以後我每日去接小淡,下班成了那裡的熟客。

  他們三人一組,有一間小小的辦公室,三張半舊的鋼寫字檯,堆滿了文件及圖表。

  小淡指給我看:「兩位博士歷年來的著作及論文,真偉大.是不是?」

  我理直氣壯的說:「你小叔何嘗不偉大?懸壺濟世呢。」

  小淡說:「小叔總忘不了幽默幾句。」

  「我可是貨真價實,一點不假。」我隨手取起小淡案頭的一隻音樂盒子,「咦,這玩意兒是你的?太可愛了。」

  這是一隻古董音樂盒子,做得極其精緻,小小的玻璃圓頂上貼看金色的星星,一個寸來高的小丑穿得彩色繽紛,在使勁地推一輛花車。

  我上了發條,它琴聲咯咯地轉動起來,在空寂的實驗室中發出淒清美麗的調子。

  我發呆,呵多麼浪漫。

  小淡正在穿外套,聽見音樂聲,轉過頭來說:「噯,別亂動人家的東西。」

  我問:「是男朋友送的?」

  「不是我的,是蔡博士的。」

  「是嗎?他有這樣的音樂盒子?」我不置信。

  「是的,蔡博士用來調劑緊張的生活,幹得悶了,開了發條聽一支曲子,可以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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