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怔怔的問:「我是否老了?女郎只貪圖我給她們的物質享受?」
「老是十畫還沒有一撇呢,」劉餘慶說:「但不知活地,行為舉止像髒老頭子似的。」
「有沒有救?」我擔心地問。
「我不知道。」餘慶搖搖頭。
「為什麼你不肯赴我的約會?」我追問。
「因為我不喜歡你的性格,我不喜歡你的為人,對你來說,女人不是伴侶,而是嗜好,你要破紀錄,一天換一個還來不及,我幹嗎趨這個熱鬧?」
「要是我捨棄其他女性呢?」
「陸先生,」她又笑,牙齒如編貝一般,「這種應允不過是一種手段,不不,我已經有男朋友了,無論你以什麼條件來做說客,我都不會被你打動。」
「這麼說,我真該死了這條心?」
她點點頭。
「做朋友呢?」我問:「做一個朋友總可以吧?」
「只怕你不懂做朋友的藝術。」她說。
「你真的把我瞧扁了。」
「沒法子,陸先生,你給我的印象如此。」
我沒話說,回到自己房間坐下。
啊,碰到定頭貨了,這是我的煞星。
叔叔不以為然,「你追她來幹什麼?什麼都想歸為己有,你又不愛她,莫名其妙。」
「要愛才能追嗎?」我反問。
「當然。」叔叔瞪我一眼,「人人像你這樣,愛情道路上的交通太煩忙了。」
傍晚我上蘇茜家裡去,悶悶不樂。
我如此思念劉餘慶,是否因為得不到她的緣故?抑或真的對她有好感呢?
蘇茜說:「不准在我家裡想別的女人。」
蘇茜是我的好知己。
她又問:「想誰?」
「怎見得一定是想女人?」
「你陸大少爺還會想什麼?」
「她是一個清麗好氣質的女孩子。」
蘇茵自鼻子裡哼出來,「不是我吃醋,陸西,我一向不相信靈氣逼人這回事,但凡讀過幾年書的直髮姑娘,上氣不接下氣,愛理不理的人,都被稱為有氣質,見鬼呢。」
「不,她──」
「少在我面前講別人,」蘇超瞪我一眼:「這年頭出來混飯吃,誰沒有一兩度散手?她當然有她的好處,想當年,你何嘗不是被我唬得一楞一楞的。」
說得倒真,三年前蘇茜那一身中國熱打扮,家裡點燃著檀香屑,竹書架上一套二十五史,桌子上攤著線裝的聊齋,喫茶用瓷盅,講話用國語,音樂選彈詞,嘩,何嘗不使我著迷。
我笑,「後來拆穿了,原來書從來不看,是道具。」
蘇西得意,「我從來不讀死書,書,願者上鉤。」
現在拆穿了,但三年來,我已經與她有了一定的感情,無話不說,就是這樣。
「你我若是沒有緣份,你就不落我的圈套,」蘇茜感喟,「男女之間不是你欠我,就是我欠你。」
我說一句公道話,「咱們兩人都是互不拖欠,永遠的好朋友。」
蘇西點點頭,「陸西,那些小女孩子很狠心的,你划不來去討好她們,娶妻子跟事業上的合夥人一樣。要講現實,光是談得來管啥子用?這種小女孩,不但要你背她一輩子,這得背她的家人一輩子。」
「也許前世我欠她呢?」
「那我就沒話說了。」蘇吞歎氣。
我很少這麼沉看,低頭數手指。
「你戀愛了?」蘇茜問。
「我也不知道,當初我認識你,蘇茜,我也以為是戀愛了,也許我還需要一段時間來分辨一下這件事。」
「我倒想知道你到底會娶誰。」蘇酋說。
我笞:「我自己也想知道,也許是個最平凡不過的女人。」
「說不定,」蘇茜說:「大家都在等你英名掃地。」
「只要我自己快樂,管它的。」
「陸西,」她凝視我,「要你返璞歸真,你會快樂嗎?」
「別小覷我。」
蘇茜笑了。
自那天開始,她自動與我疏遠。
我很感激她,知道何時該退至「出路」的女子,往往值得頌讚。一段感情,完結就完結了,勉強無益。
我並沒有再去打擾劉餘慶,我陸西尚不至於要強搶民女。
開會時我們也有見面,我並不多話,說完公事就走。
叔叔奇問:「侄兒,你是怎麼了?到了這一把年紀才轉性,不是什麼好事兒,成日都垂頭喪氣,幹什麼?」
我答:「叔叔,我覺得很寂寞,我想結婚。」
「娶誰?」
「劉餘慶。」
「你這人真怪,以前你有些女朋友,條件好過劉餘慶多多,只要你一開口,人家就肯嫁過來,也沒見你這麼起勁。」
「我不欠她們,我單單欠姓劉的。」
叔叔更詫異,「你也信這個?」
「還有什麼解釋?」我苦笑。
「我並不喜歡劉小姐的性格,她自信心過強,」叔叔說:「剛強過度,其實這種女子遍地都是……」
「我也知道。」我莞爾,蘇茜就比她特別。
「你再去試試吧,男人都是蠟燭,喜歡被人吊胃口。」叔叔也歎息。
我跟劉餘慶說:「你的戰略成功了,我已經有一個月沒見女人了。」
她瞪我一眼,「我根本不明白你說什麼。」
「我是有誠意的。」
「世上有很多女人,為什麼偏選中我?」
「喜歡你呀。」
「不是說做朋友?我早知你不諳此道。」
我無奈何:「你猜中了。」
她嫣然一笑,「我要開會去了。」狠心,不錯。狠心。
第二天早上,我八點正就在她門口等她,廿分鐘後,她拿著公事包出來,我按車子上的喇叭,她轉頭看到是我,用不置信的眼光向我打量。
「上車好不好?」我幾乎哀求。
「你?」她笑,「你這麼早起來?」
「夠犧牲了吧,感動沒有?」
她笑得前仰後合,「為了獵物,暫時委屈一下,算什麼?」
我為之氣結。
但是她終於上了我的車子。假以時日,她的鐵石心腸終於會軟下來。
第二天起床的時候,我腰酸背痛,對自己說:陸西,你的年紀大了,不適宜做大情人了,簡直起不來,苦苦掙扎半晌,才駕車出門,到劉家門口。
是否值得呢?一路上我問自己。
我伏在駕駛盤上,劉姓小妞活活潑潑的走到我面前,「咦,我真的多了個司機?」
沒良心。
到了公司我頗打呵欠。女秘書說:「陸先生,你要保重啊。」
太有道理了。
天天做褓姆管接管送,不一定有得益。
第三天,我告訴自己:我還是愛自己多一點,我爬不起來,開什麼玩笑,大學畢業之後就沒有七點鐘起過床,自作孽,不可活。
我開了開篷車,半路上一個晴天霹靂,落起傾盆大雨來,我看到劉餘慶的時候已成了落湯雞。
她說:「你回家換衣服吧,我自己叫車。」
我苦笑:「這個時候什麼地方叫車子?」
連忙將車蓬拉出來,濕漉漉地送她到公司,然後回家。
三個噴嚏之後,頓時精神萎糜,抬不起頭來,淋了浴,倒在床上就睡,電話鈴響也不去接聽,到中午時分起來,但覺頭重如鐵,頗角火燒似,要命,我病了。
心頭頓時一涼,以我目前的身價地位,為一個小女孩送了命可不值得,我一死她還不就跟別人跳舞去了,她會有什麼良心?
連忙叫了醫生來診治,打了針,留下藥,囑我多休息。
叔叔的電話跟著到了,「患了什麼不可告人的病?」
我沒好氣。
「別太自苦呢,劉小姐並沒有感動,與女秘書笑得前仰後合呢。」
「太過份了。」我說:「當她做老姑婆的時候,她會想到我的好處。」
「好好養病。」叔叔說:「我會把她調到別的部門去,你回來見不到她,就不必尷尬了。」
我發了三日燒,蘇茜回來照顧我。
她一語不發,處處服侍我,我感動了,幾次三番要說幾句好聽的話,但忍住不發,我並不想娶她,蘇茜再好,她的出身成問題,我不能帶她出席正式的宴會,這樣的妻子不合我的規格。
我們活在這樣商業化的城市中,模樣講究實際,若果蘇茜不能應付場面,日久自卑,便會對我的應酬起反感及抗拒,即使在一起,也會裂痕日深,造成分手的原因。
蘇茜是一個最好的情婦,我想。
病了幾天,我對劉餘慶的興趣大減。
我對她再好也沒有用,完全是一相情願。
待我能夠起床的時候,蘇茜說她該回去了。
我沒有挽留她,明知她多麼希望聽到「你別走」這三個字,我也殘忍地不說。
她裝作若無其事的收拾東西走了。
我送她到門口,說聲謝。
她的眼睛紅了,把門匙還給我。
「別這樣。」我輕輕的說:「我只不過是個好色的小老頭。」
她抬起頭,「我不明白你說什麼,你彷彿替我擔心,我是個吃贍養費的女人,無憂無慮,你娶我,我也未必答應嫁你,現在我自由自在多麼開心!嫁人是要盡忠報國的。」
這麼熟了,她還要面子,倔強的女人。
「我對不起你。」
「算了,」她轉頭走。
這一次她仁至義盡,是不會再回頭的了。
我知道。於是興趣索然地坐在沙發上發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