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雲芝像是餓極了,狼吞虎嚥。
也難怪,天氣冷,吃再多都不覺飽。
「雲芝,我一直聽說你在西岸。」
「不,我到舊金山已有三個月。」
「在讀書嗎?」
「不,做事。」
維金是個很懂得關懷朋友的好人,「雲芝,你有困難,不妨說出來。」
左雲芝牽了牽嘴角,像是千言萬語口難開的樣子。
維金不去催她,開了音樂,恰巧是肯尼G的色士風,幽怨婉轉,柔靡動人。
終於雲芝低聲說:「我沒有錢了。」
維金替她添杯咖啡,「沒有問題,我這裡有。」
「維金,一見面就問借錢——」
維金一手按住她的手,「千萬不要見外。」
他走到寫字檯前拉開抽屜寫了一張支票,又掏出皮夾,把所有現款取出,一起放進一隻白信封內。
他交給雲芝,「先用著,有需要再同我聯絡。」
雲芝接過,低頭不語,
「我做了牛肉三文治及蔬菜場,吃了才走。」
「我還要去托兒所領回孩子。」
維金十分體貼,「我替你把食物打包拎回去,」一邊取過大衣,「順便送你一程。」
雲芝落下淚來,輕輕揩去,「你一定在想,我怎麼會落得如此地步。」
維金溫和地笑,「人總有不得意之際,堅強一點,站穩腳步,一下子又可以開步走。」
雲芝慘笑,「我未婚,有一子,失業、缺錢,就差沒患癌症,否則即系苦情戲中女主角。」
維金笑,「來,去接孩子。」
維金駕車送她到托兒所。
途中雲芝問:「妹妹維心好嗎,許久不見。」
「在紐約嫁了人,丈夫在大學教書,有前妻及子女,薪酬一半分給那個家,因此時有齟齬,不過大致上還算恩愛。」
雲芝點點頭。
維金看她一眼,雲芝仍然秀麗,只是神情憔悴,氣色同少女時大大不同。
「到了。」
那年約一歲的孩子看到母親,蹣跚地奔過來,抱住母親大腿,依偎著不放。
他像是哭過了,雙目紅紅,保母說他一直喊媽媽。
雲芝十分無奈,把孩子緊緊抱懷中。
仍由維金把她們送回去。
雲芝住在一間一房公寓,地段當然欠佳,她低聲說:「欠了兩個月租金,所以才來找你。」
「怎麼找到我的住址?」
「我去過大學,他們好心告訴我。」
維金點點頭,與她握手道別。
天下至孤苦的大抵是貧窮的單身母親。
左雲芝是維金妹妹的大學同學,有一段時期真是天天放學上門來做功課。
維金對雲芝幾乎一見鍾情,他喜歡地那一頭天然鬈曲的長髮,雪白的面孔,
與溫柔的聲音。
可是畢業後雲芝找到工作就不大來了,隨即聽說有男朋友,接著搬出家住,打算結婚。
消息在傳說左雲芝懷孕時中斷。
陳家在翌年便移民了。
維金一直沒忘記雲芝。
他有意無意打聽雲芝下落。
就在上個月,他聽見有人說:「左雲芝真叫某人害苦,拖著個幼兒,住在多倫多替人做一些翻譯稿維生,晚上還得在比薩店做外賣,一朵花從此凋謝。」
維金聽了這消息還愣住半晌。
真沒想到今晚就見到她。
可以為故友做點事,真是愉快。
雨下得更急了,維金翻起領子。
接著一段日子裡,維金有空就去探訪她們母子。
漸漸瞭解情況。
左雲芝入境用旅遊證件,孩子在美國出生,倒是有護照,他父親在半年前失卻聯絡,雲芝此刻正四出尋找工作設法維持生活。
她同維金說:「沒有居留權說什麼也找不到工作,我又不能回家,父母兄弟皆不容我,我已走到絕路。」
維金為著鼓勵他們,在晴天總不忘帶年輕母子到公園玩,買了玩具食物管接送。
維金知道救濟不是辦法,一定要雲芝自己站起來才可真正解決問題。
雲芝生日,他請她吃飯,半途雲芝低頭說:「維金,我求你一事,要是我太過無禮,你可以拒絕。」
維金一愣:「何事?」
「維金,你可否與我結婚?」
維金張大了嘴,半晌沒有回音。
「我需要合法的居留證件。」
維金喝一口啤酒,緩緩說:「你的意思是,假結婚。」
雲芝落下淚來,「將來,我會同你的伴侶解釋。」
「如今移民局非常認真,恐怕我們得搬到同一地方後才可以應付多方面調查。」
「我已經找到工作,只是面試時必需攜帶證件。」
維金忽然微笑,「明天早上九時正我們去註冊結婚吧。」
雲芝像是遇溺之人抓到浮泡一樣,大眼睛剎那間綻出晶光來。
維金彷彿又看到少女時代的左雲芝。
他為做了好事而高興。
結婚後,一切上了軌道,約兩年後他倆可申請離婚,在此期間,為著順利取得身份,維金租了一間兩房公寓,新裝修,與雲芝母子合住。
小孩日托,雲芝開始新工作,她整個人光潔起來,迅速扔掉三公斤體重,在新衣裝飾下,明艷照人。
一家三口樂也融融,移民局突擊檢查過一次,剛巧維金在替孩子洗澡,雲芝抱怨襪子顏色全染到內衣上,爐灶上滾著熱辣辣的鮑魚豬肉湯,那官員一看,覺得無可疑,只問了簡單問題,便告辭了。
他們比一些真結婚的人更像結了婚。
孩子過得正常生活,長得茁壯,維金在大學工作,空檔比較多,一有時間,便陪著他。
維金這樣說,「只得一個童年,一去不復回,以後縱有兆億家產,也難買回一天。」
雲芝因有維金鼎力相助,漸漸恢復元氣。
她不止一次感激地說:「維金,是你把我拉上岸,不然我已被洪水沖入激流,在大海沒頂。」
維金笑笑。
他一直是那個其貌不揚不大會得表達心意的愣小子。
過去是,如今也是。
雲芝很快受到管理階層賞識,升職加薪,她樂得說想跳舞,維金帶回一支香檳慶祝。
他們搬了一間公寓,多出一間房間,地段比較高尚,雲芝也添了部房車
她這才把那次問維金借的錢還他。
維金詼諧地說:「兩夫妻何用斤斤計較。」
雲芝笑笑,「可惜我們是假夫妻。」
「只得你我知道罷了。」
「這一年來辛苦你了。」
「還好還好。」
「明年今日,我們已可申請離婚。」
「這麼快?」維金恍然若失。
「不離婚對你來說也不方便。」
「不妨不妨。」
「這一年來你都沒有約會女生。」
「你也沒有與異性出去。」
「我怎麼同,我帶著一個孩子,還往何處去。」
「這話不恰當,」維金不同意,「孩子管孩子,你也可以有自己生活。」
雲芝笑笑,不再討論這個問題。
他倆各住公寓一頭,相安無事。
彼此照顧,維金的襯衫從此有人熨得平整無比,週末至少有一鍋熱湯可吃,肥皂衛生紙用罄自有人添上,生活比從前舒適得多。
雲芝的感覺也如是,有一晚孩子半夜哭泣,一摸額頭,只覺炙燙,正焦急,維金已聞聲起來,當機立斷,把孩子送到醫院急症室診治。
維金抱起幼兒,把他收在大衣襟裡,一手拉著雲芝,火速趕去。
醫生看過,笑說只是感冒引起的中耳發炎,可是雲芝感覺似捱了一世紀,看鐘,已是清晨四時半。
囁嚅道謝,維金說:「朋友要來幹什麼。」
回到家,信不信由你,移民局辦事人員在門口等他們。
問清因由,他問孩子好嗎?維金打開衣襟給他看,並邀請他進內喝杯咖啡。
那人道謝而去,一個問題也無。
天已經亮了,是個美麗的春日。
維金更衣上班,「我替你們母子告假,好好在家休息。」
那天下午,他提早返公寓,買了許多水果糕點。
雲芝與孩子午睡未醒,維金忽然發覺生活少了他們會是何等空虛。
他拾起一隻皮球,走到窗前,呵雲芝種的月季開了花,嫣紅奼紫,在風裡微微低頭。
有人掀鈴,維金愕然,別又是移民局吧。
開了門,發覺是同事潘熙正。
「小陳,我替你送文件來,明天開會要用。」
「怎麼好意思。」
「沒問題。」
「進來坐。」
剛好孩子惺忪地摸出房間,抱住維金膝蓋,維金熟手把他抱在懷中。
小潘呆住。
接著雲芝捧出咖啡與糕點招呼客人,寒暄過後,領著孩子到露台去玩。
小潘訝異,「同事都不知你結了婚。」
維金微笑,「去冬的事。」
「你總是那麼隱蔽。」小潘抱怨。
「內子不想張揚。」
「那是她的孩子?」
「現在也是我的孩子了。」
小潘頷首,「這是對的。」
他閒談幾句告辭。
雲芝惆倀地說:「他此去一定擾攘無比。」
「咄,我們可是正式結的婚。」
雲芝頹然,「你付出太多了。」
「三個人都愉快,還需怎樣呢?」
那似乎是極長的一日,維金早睡,半夜醒了,批閱文件到天亮。
用講義的時候,發覺手抄本已被雲芝整齊打出來。
雲芝就有這種本領,無聲無息地存活,順手做妥許多事情。
維金撥了電話給妹妹:「維心,我想結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