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有一個鐘頭。」
「誰不是?」他笑。
他把我帶到馬會去,很近很靜,替我叫一個海鮮沙拉,非常好吃,我胃口奇佳。
年事漸高,中午吃了熱的東西,老是想睡覺,是以老吃蹩腳三明治,十分枯燥,今天中午算是發現新大陸。
「你吃那麼多,不怕胖?」何以祥問我。
「從來沒有擔心過。」我笑。「勞動量大,沒有多餘的卡路里。」
他靜靜的看著我,我不好意思地伸一個懶腰。「以祥,幾時你到我們家來,我做菜給你吃。」
「真的?你公事那麼忙,回家還要煮飯?」
「這是我的嗜好,愛吃什麼?」
「我有沒有跟你說過我是上海人?我想念上海菜。烏賊烤肉、鹹菜炒肉絲筍絲、百葉結雞湯、清炒雞毛菜,唉,極普通的家常菜,館子都做得太油膩。」
我訝異。「我也是上海人,這些菜是我拿手,志安是廣東仔,他老嫌放油多,不大愛吃。」
「呀?」以祥跳起來,眼看要批評志安沒有品味,終於忍住。
我忽然有點不大好意思。「你週末來如何?」
「好,這星期六下了班就來,我負責買菜。」
「好的。」我又放下心。「我與志安會好好招待你。」
以祥這麼神氣聰明爽朗,多一個他這樣的朋友,求之不得。如果他不嫌棄,真可以常常來我們家。
那日下班到家,志安有重要的消息等著我宣佈。
我拍手說:「咱們中六合綵頭獎了。」
「沒有那麼幸運啦,我要到內地去接洽一宗生意,後天啟程。」
「嘎,那麼倉卒?」
「才去一個星期而已,成功的話,今年的花費不用擔心,再看明年有沒有機會發財。」他趾高氣揚的搓著雙手。
志安一向是樂觀者中之佼佼者。
「好,」我與他接一個響吻。「祝你馬到成功。」
「我會跟你通電話。」他說。
「曖,週末我約了人來吃飯,要不要推掉他?」
「不用,你自已招呼他得了,否則一個人悶著沒節目,怪無聊的。」
「幾時這麼體貼起來?」
「怕你跟阿拉伯酋長跑掉。」
那日睡到清晨五點,忽然熱醒,思潮起伏,日間公司裡與生活中所受的委屈,全部紛杳而至,湧進腦袋。一霎時握緊拳頭,覺得做人實在苦悶無味。
我深深歎口氣,幸虧不常失眠,否則真是減壽。隨即又想到麗娜不知睡得好不好,金錢只能買到床而買不到睡眠,不過躺在席夢思上失眠總比躺在路邊失眠好,她睡不著時想什麼?那麼無底深淵似的寂寞……我很同情她,我羨慕她一櫃子的衣服以及其他的特權,但做人要是做全套的,整個包裝來算,做陳麗娜也並不划得來。
也許我祀人憂天,也許她睡得很好。
第二天我面孔浮腫。
志安沒發覺。老夫老妻,他不注意這些。
我想避開以祥的車子,故意早到十分鐘,但是他已經在等我。
他說:「今天是特意等你,我已甩掉那個小姐。」他看我一眼。「你老穿得那麼素……咦,今天精神好差,怎麼搞的?」他倒是看出來了。
「天氣熱。」我說。
「鬧情緒?」
「像我們這種年紀的人,早就沒有清緒了。」我笑。
「你控制得真好,麗娜有你一半成就,已經不得了。」
「她不同,這是她帶來的福氣,是應該的,」我認真的說:「她何須唯唯諾諾,笑臉迎人,彎腰哈背。她又不吃開口飯,又不用求人。出來做事的人,自然是和顏悅色的好,俗雲與人方便,自己方便,你有沒見過一些吃著大眾傳播飯的人?一邊求人一邊得罪人,真可憐。」我停一停。「口氣像不像老太婆?」
「你也不必求人呀。」以祥說。
我想一想,略感滿意。誠然,我與志安自成一國,有我們小天地,自給自足,他幫我,我助他,外頭有什麼橫風橫而不必去理它,這就是結婚的好處了。
誰有錢誰威風誰倒霉誰淪落都成為與我們無關的身外事,所以為這個家再辛苦點還是值得
人生道路並不好走,實在需要一個伴侶。
我心有一絲溫柔的牽動。
「中午要不要出來吃飯?」
「今天要到中環開會。」
「那麼允許我接你下班。」
「以祥,」我猶豫。「這不大好吧,長貧難顧。」
「只是一程,我又不是送你到家,順路。」
我想一想,這也倒是真的。
我同他說,「週末志安不在香港,他要出門,我們改在外頭吃飯如何?」
「什麼?又要逼我到外頭去吃?我不幹,你說好要顯手藝的,非下廚不可,如果不方便,你到我家來好了,我有老情人,我們不會單獨相處--你就是忌諱這個,是不是?」
我只好笑著說好。
他真是個聰明人,什麼都覺察得到。
「這樣吧,一併把麗娜也約出來,你同她說明來龍去脈。」
他皺眉。「這麼多人!」
「什麼?才三個人而已。」
「我看看她有沒有空,你也應該知道,她晚上的約會,排得密密麻麻。」
我送志安到飛機場回來就收到以祥的電話。
「麗娜不在香港,她到南美洲去了。」
「那好,明天下班見。」
「明早你開志安的車上班?」他很關心的問。
「不。」我說:「我不開車。」
「為什麼不?」他大表意外。
「省一點,隧道來回已是十元,還有停車場每小時五元計,幹麼?」
「你也太賢良了!湘雲,多少收入只及你三分之一的女人已經嫌地鐵臭,你何必太刻薄自己?」
我陪笑。
「真是,那楊志安不知幾世修到,也許真是他天生的福氣,不由人羨慕。」
「我的缺點也很多,不足為外人道。每個人都有缺點優點,以整個包裝示眾,像一種化妝贈品,有些顏色適用,有些簡直可怕,可是總括來講有可取之處,就沒有關係,可以放心採用。我們明天見吧。」我不是沒有感慨的。
第二天他把我接到他家去。
車子駛向郊外的道路,我就知道他非富則貴,到達他家門,我張大了嘴。
一整座紅磚的房子有三層樓高,半新曹的英式建築,高貴而純樸。我嘩的一聲。「人間仙境!」
客廳是白色的,寬敞無比,放著酸枝色的傢俱,沒有一件多餘的裝飾品,落地長窗透進充足的光線,可以看到海景。
我們挽著菜進廚房,老傭人迎出來接過。
「這麼美的房子,你一個人住?」我問:「比麗娜的家還要漂亮!你父親是誰?」我很訝異。
「一定是我父親的?」他無奈的問。
「看,就算你出娘胎就開始賺大錢,你也賺不到這層房子。」我笑。
心中無限羨慕。我最愛寬大的居所,裝修得極其簡單責用,像這裡一樣,這種屋子像家,是個生孩子的好地方,小孩再多都不覺得煩,隨他們滿屋子奔跑,自由自在。
他帶我參觀每間房間,我不住的讚歎,等到參觀完畢,傭人已經把食物全都準備好。
我做個現成的大廚,一下鍋就做好三碟簡單的上海小菜,複雜的留待下午再做。
這一頓鈑吃得晚,三點鐘才收拾桌子,因此吃得特別多,我有點昏昏欲睡,大屋子空氣通爽,我在一張白色的沙發上靠著,聽細碎的音樂,如登仙境一樣。
此地無案牘之勞形,沒有什麼是要擔心的,我已經三十多歲了,下半世如果可以在這間屋子裡無所事事的度過,倒也真夠理想。
地方這麼大。志安一直想找一間工作室……可是憑我們的力量,要得到一間這樣的屋子,簡直是不可能的事!我太奢望。
而幸運的以祥,他一生下來就擁有這一切,還有點悶悶不樂呢,誰說人不是最奇怪的動物。
我的思想飛出去老遠。
「湘雲,在想什麼?」
「這間屋子,從沒見過這麼美的屋子。」
「謝謝你。」
「快快結婚吧,以祥,生很多孩子,讓我們替你高興一下。」
他說:「找不到對象。」
「真的,要配得上這間屋子的女子……」
「而且不要忽然變種作怪,替我出主意裝手勢,要改變我這裡的裝修。」他微笑。
「一定有賢慧的女孩子。」
「現在每個人都為自己。」他斟出白酒,「老是想:對方能給我多少,是否願意供養我,日後我生活有多威風……很少有人像你,湘雲,這麼美,這麼天真,而這麼真摯。」
「我?」我指著自己的鼻子,禁不住大突起來。「我以為你在說白雪公主……哈哈哈哈。」
「還這麼樂觀!」他懊惱地說:「你與現代價值觀念脫節,你根本不屬於這個勢力虛榮的社會。」
「可是我看見這間屋子,也禁不住悚然動容。」他把我讚美過度。
「只有你配做這裡的女主人。」他忽然說。
我一怔,放下白酒的水晶杯子,我沒有聽錯吧?
他在說什麼?這個新朋友露骨地在暗示什麼?
我緩緩抬起頭,替自己解圍。「怎麼,你打算以低價將這幢房子賣出?恐怕我們連保養費都付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