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妒忌。
我是那種甘於認命的人,不認也不行,家長古板,沒有幽默感,送女兒去念修女學校全女班,早上七點正便要起身,遲了要挨打。
小學便吃苦,往往睡到半夜(那時繆斯大約還在玩),便自床上驚醒,大聲問:「媽媽,媽媽,鬧鐘響了沒有,我會不會遲到?」大人保證我還可以暢睡五小時,我才倒下床。
可是每次往往太過放心,錯過了時間,匆匆忙忙,趕得哭出來,半夜惡性循環,又跳起來問,又睡過頭......受盡折磨,自幼覺得生命沒有意義。
繆斯那邊是個不同的故事。
小學畢業後,她繼續念國際學校,連中文都放棄了,同學大部份是洋人,校規鬆懈,自由散漫,十點鐘到課堂,不過曠一節課,不算什麼,成日掛住搞派對,兜搭男同學,享受人生。
我呢,仍在尼姑學校被迫做高材生,味同嚼蠟,為著不使父母失望,硬生生扮演一個自己不喜歡的角色,多麼吃力,我的童年與青少年時期,過得並不愉快,一年只有看三場電影的餘暇。
當然,我是很久之後才認識繆斯的,不然更加痛不欲生,因為不明何故他人可以逍遙法外。
同年的她與我接收命運安排,長大了。
我們在加州的柏克萊相遇。
那是大學一年。
我照例痛不欲生的用功用功用功。
一個星期六下午,伏案寫家書,有人咯咯咯敲我宿舍門。
我大聲叫:「不,我沒有茶,沒有咖啡,沒有牛奶,沒有20元出借。」
房門被推開,一張笑臉伸進來,「嗨。」
嘩,那精緻五官,那把長達腰際的頭髮。
我歎口氣,「咖啡在書桌上。」
「你是林志遠是不是?」她咪咪笑。
「是。」
「你編派的電腦程序驚動了系主任是不是?」
「你要什麼?」
「沒什麼,」她坐下來,「大家唐人,或許你可以幫我忙。」
我忍不住問:「頭髮要怎樣才可以留得那麼長?」
「哦,把做功課的時間拿三分一出來打理它。」
「真的?那麼功課呢?」
「管他呢。」她眼睛勾人魂魄般瞇一瞇。
「我知道你是誰。」我也想起來,「你是繆斯,早有人告訴過我。」
她仍然笑,「我們兩人都有名氣,不容易呢,學校有萬多名學生。」
我又問:「腰身怎麼可以維持那麼細?」
「把做功課的三分一時間用來運動。」
「真的?那麼功課呢?」
她再次既嗲且膩的說:「管它呢。」
「你不是來唸書的嗎?」我大驚失色。
「我就是與你來商量這件事。」
「什麼?」
「用你多餘的時間,為我做家課。」
「不行。」
「每小時一百元。」
「美金?」
「是。」
「不用偷不用搶?」
「不用。」
「行。」
我很想賺點外快,學費幾近天文數字,生活指數又高,唉,只要幹得來,不犯法,無所謂。
「你住這裡?」
「是。」
「沒有私人浴室?」
「沒有。」
「何不搬到我公寓來,有的是空房間。」
「租金?」
「大家是好朋友,不用付房錢。」
我走了運了,「那麼我幫你做家務。」
「不不不,有墨西哥人來做家務。」
「無功不受祿呢。」
「孔夫子那套不流行了,」她朝我眨眨眼,「少林寺功夫才吃香呢。」
之後我發覺,繆斯沒有在中午十二點之前起過床。
那年直作得我眼發白,她,她玩得天昏地暗,你不能說她沒下過功夫。
住在同一間公寓,卻很少見面,我六時起床,九時睡覺,她約三時回來,天朦亮才休息。我們相安無事,互以字條通訊息。
她念英國文學,功課不是不多的,我用電腦幫忙,寫完一篇又一篇,自己變了半個詩詞專家。
第一年的主考人是威廉斯,他見了繆斯雙膝會發抖,不用擔心。
第二年換了羅撥遜,繆斯通過考試,但是人家離了婚。
第三年換安得孫太太,大家都以為繆斯要轉系,誰知到學期終結,她倆成了誼母女。
畢業那一年,繆斯取得文憑,她同我說,「林,我應殺你滅口,你知道太多秘密」。
但我們成功了。
我頭上已長出白髮,她嬌嫩如我第一日見她。
我倆學成歸家。
我說:「繆斯,且看你那套,在社會行不行得通。」
「你輸梗了。」她笑。
她居然照老例拉我與她同住。
是這樣的,我們太過瞭解對方,一旦反目為仇,後果堪虞,只得一直做朋友做下去。
奇怪,兩個性格完全不同的人,居然和平相處。
我是全白,她是全黑。
繆斯說:「很少有人不認為自己白雪雪。」
「你怎麼起身去上班?你全無早晨。」
「但我有夜晚。」
「有什麼工作是晚上開始的?」
「我住東方,到西方工作,剛剛日夜顛倒。」
繆斯就是這種人。
她找到工作,而且是不大用白天起床的工作。
她在電影公司做總策劃的助手。
電影公司是少數重色重於一切的地方,繆斯站出來比他們旗下任何一顆明星更艷麗,更會得打扮,更會得玩更懂得應酬,他們如獲至寶,重重地用她。
她中午十二時上班,還戴太陽眼鏡,因為眼睛腫,每夜仍然三四點鐘才上床,工作不是不吃力,但娛樂即工作,工作即娛樂,照她自己話說,貼了錢到那圈子做一分子,也是值得的。
你說她多幸運。
她老闆是個瀟灑有內容的才子,我見過一次,真正從頭看到腳,風流往下落,從腳看上頭,風流朝上流,沒話說。
難怪繆斯說,她要做到六十歲。
而我,在銀行電腦部做小小主任,刻板,沉悶,勞累,受氣,工作時間有時長至十小時,成日嘴巴唯唯諾諾,沒一點真心意,毫無發揮餘地,漸漸失望,繼而傷心,唯一的逃避是看電視戲劇節目與睡覺,我想四十歲退休。
繆斯在週末見我埋頭苦睡,便拍拍我,「這樣會胖的,沒有成年人一天可以睡十二個小時。」
「別吵我。」
「起來,同你吃早餐。」
「你怎麼起來了,才七點。」
「我還沒有睡呢。」
你聽聽。
「我很倦,別理我。」
「你腦部缺氧了。」她搖我。
「唔,唔。」
「介紹男孩子給你。」
「不要不要,不要你那些浪子。」
「什麼浪子,你以為浪子會看中你?」
「不中最好,喂,對了昨天的獎卷沒有,也許中了,中了就不用上班。」
「休息半年吧,日日擠地車吃三文治,活脫脫一個小白領,這疲倦是悶出來的。」
我聽了繆斯這知心話,鼻子發酸。
「當年鋒芒畢露的高材生到哪裡去了,嗯?」
「被生活謀殺了。」
「別怨天尤人。」
「我不同你,我沒有才華在社會上揚名立威,你讓我睡下去吧。」
她硬把握拉起來,我踢叫,她力氣大得很,我們倆滾在地上,一直掙扎至客廳。
終於是我投降,她逼我穿上衣服出去散心。
我只肯穿橡筋褲頭的牛仔褲與大毛衣,但去到目的地,即時後悔了。
即使是星期六清晨,美麗的圈中人還是毫不鬆懈,打扮合時,神采飛揚。更顯得我獨自憔悴。
一桌桌的人過來打招呼,繆斯與他們聊天,調笑,應對,恰到好處,我反而心平氣和,我,沒有這種本事,活該做這種灰禿人工作,而繆斯,人與工一般寶光燦爛。
索性大吃起來,就在這個時候,繆斯臉色突變,端坐收斂,並暗示我留意左方。
我轉過頭去,左方坐著一個戴眼鏡的年輕人,很普通相貌,在鄙公司數一數,起碼百多個。
「誰?」我問。
「我仰慕的人。」
「不是開玩笑吧。」
「絕不,一年多了,他對我愛理不理,等他開口約我等得脖子酸。」
「人就是這點賤。」
「別挖我痛處好不好?」
「那種人稀疏平常。」
「胡說。」
「不像是貴行業的人。」
「他是總公司派來的電腦工程師,為咱們裝設一套設備,工畢就要回去。」
「回去哪裡?」
繆斯垂頭喪氣,「老家。」
物以罕為貴,浪子太多,傻子吃香。
「你看他多有專業的尊嚴。」
真要命。
「唉呀,他朝我們這裡看來了!」
像是世界末日一樣,繆斯魔瘋了。
「不得不,他走過來了。」她慌張起來。
我抬起頭來,與他四目相投,確是個端正的好男子,但一點異樣觸覺都沒有,再看繆斯,她面色也變了,這人,也算是見過世面的,怎麼搞的。
那位男士開口,「繆斯,這位小姐是--」
「我姓林,是繆斯的朋友。」爽快地自我介紹。
繆斯目瞪口呆,一派死相,做得太過明顯。
男士收下我的卡片,把他的卡片給我,禮貌地退下。
我還未知發生什麼,繆斯眼紅了。
「你太不識相。」
「什麼?」
「我先看到他。」
「啊,你誤會了。」
「你為何把卡片給他?」
「這是我慣性動作。」
「真後悔把你帶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