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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頁     亦舒

  攻玲母親陪笑說:「傻孩子,你又沒去過倫敦,怎麼曉得不好?人家羨慕還來不及呢。」

  後來大家都笑得勉強,吃完飯可以說是不歡而散。

  我自己的母親到家後說:「玫玲這孩子,本來是好好的,前些日子瞧著相當不錯,怎麼越來越小家子氣?」

  爹說:「也難怪,我看她最近下了班,不是逛公司就是搓小麻將,別說是書,連報紙也不多看一眼,就準備做少奶奶。」

  媽媽說:「那也難怪,她與阿俊也認識了這麼久。」

  「俊國的前途要緊!」爹不以為然,「我就是吃虧在念少了書,如今不得出人頭地。大丈夫何息無妻,如今俊國匆匆忙忙結了婚,只好一輩子做個小職員。」

  「你想他做什麼?當大總統?」媽媽問。

  「讓他如了心願,念完博士再說。」爹爹說。

  念不念博士與先結婚並無關係,主要問題是玫玲生活上的興趣與我的相距太大。她喜歡到半島酒店喝下午茶,買半打蛋糕回家。看哪家名牌大減價,買條絲巾把招牌露出來打。把我帶出去亮相招搖。整夜對住電視。不住吃零食……

  以往暑假回來,看到她,來不及的歡喜,來不及的傾訴,根本不在意這種細節,也沒料到這種細節就是維繫兩口子生活和諧的主要條件。

  我不是說玫玲不好,她與我不合,這是我所知道的。漸漸我沉默下來,漸漸玫玲的不滿洋溢十分。

  我所以早回倫敦,回到凱盛頓公園,郁綠的草地,清涼的天氣。

  我不喜歡香港人的生活方式,不喜歡這塊地方。

  我說:「空氣這麼壞,交通這麼擠,人們的心靈如此空虛。」

  玫玲說:「我覺得香港十分好,事事方便得很。」

  我歎口氣,我們的對白忽然止於此。

  這是我開始變心的時刻,真是奇怪,男人變心的時候,完全可以冷靜地算出時分秒,女人則不能,女人、永遠是糊塗的。愛的時候糊塗,恨的時候也糊塗。

  像政玲,她是否真的愛我,也還是問題。姬亞是愛惡分明的.但世上像姬亞般女郎畢竟少有,這我相信。玫玲年齡一大,忽然受環境污染,她也尋找飯票,而不是尋找格烈哥利。(尋找格烈哥利的故事,你聽過嗎?)

  我終於問她:「玫玲,你可愛我?」

  她飛快的答:「當然。」

  「如何?」我問。

  「什麼如何?」她瞠目而視。

  「如何愛我?」我憂愁地說:「羅拔勃朗寧的太太伊莉酋白芭烈寫過詩給丈夫,開頭的兩句是『我如何愛你?讓我細數……』你沒有忘記勃朗寧吧?我們在中學便讀過的。」

  「我忘記了。」她不在乎的說。

  我看進她的眼睛裡,那裡並沒有生命。我覺得這麼悲傷,她「死」去已經多年。

  當夜我寫一封很長很長的信給姬亞,向她傾訴這件事。很明顯地我內心傾覆,太不愉快。

  香港令我厭悶,整個地方是這麼虛偽,打網球都是為顯示高貴。沒有一塊空地,連散步的地方都沒有。我自然可以在這裡找份工作,數千元的薪水,成家立室,過枯燥乏味的生活,如果我愛玫玲,事情又完全不一樣。人們為愛情所做的苦事,是超乎你所能想像的。可惜我不愛玫玲。

  我不愛她。

  我甚至不喜歡她。

  這些年來,我想像中的玫玲早已不是真實的攻玲,這點我非常的灰心,我對她不起,我不能走到她面前說:「對不起,這整件事是一個錯誤,讓我們說再見吧。」

  我與父親商量如何應付。

  「爹。我一點也沒有意思與玫玲結婚。」我坦白。

  媽媽怔住,她看著我。

  爹說:「我早看出來。」爹倒是瞭解。

  媽媽問:「你看出來?你怎麼看出來的?怎麼我一點也不知道?我看致玲也還是個現規矩矩的女孩子,做太太也不錯。阿俊,娶老婆夠實際就好,娶個鳳凰回來,沒那麼大的廟,如何裝這麼大的佛?」

  「媽媽,我們之間無法交通。」我說。

  媽媽瞪起眼,「什麼叫交通?哪一國的新名詞?我不懂得。」

  「媽媽,這不是開玩笑的時候。」我說:「我是嚴肅的。」

  爹看看我,「阿俊,這件事需你自己開口,我們不能代你發言,你想想,誰可以代你說:『對不起,玫玲,玫玲,婚姻取消了』?」

  爹說得是。

  我一個星期沒見玫玲,在動腦筋如何退婚。

  收到姬亞的回電。她給我一封電報。電報上短短兩句話:「沒擁有過的東西我們不會想念。我們所不知道的事沒有損失。」

  我馬上明白姬亞的意思。不知道又有什麼損失?把羅拔勃朗寧忘得一乾二淨,做人有何虧損?太陽還是升起來的。各人有各人的小世界,不懂英文的生活將會更簡單。會得看雨果法文原著的人惋惜旁人的無知,我們可不痛不癢,我不必代攻玲傷心。

  我收好電報,跑到玫玲家去。

  玫玲才下班。她看見我,面色不見得好看,她說:「你多少日子沒來了?人家咪咪的男朋友天天接她下班,送她到家,吃好晚飯才走。」

  我沒回答她,我在準備措辭。

  「媽媽說你怎麼還不找工作,都快一個多月了,還閒在家中,報上天天登著聘請工程師的廣告。」她咕噥著。

  我看著她,她要控制管轄我的生命。但她並不是一個能幹的經理人才。

  「怎麼樣嘛?你起勁點好不好?」她推我一下。

  「玫玲,你坐下來,我有話說,嚴肅點。」

  「說什麼?」她沒好氣地坐下來。「你人在英國,反而過時過節會送花來送糖來。現在就這麼兩手空空的,你真好意思。」

  「玫玲──」我清清喉嚨。

  「幾時買部小車子嘛?一天到晚排隊等計程車,要不索性等公路車,真是的,等足這麼些年,你還叫我等。」

  「玫玲──」

  「你知道嗎?最近有兩三部很好看的影片上演,你都沒陪我看。『狄奧』大減價,很多同事.撿了便宜貨!」

  「玫玲!」我大喝一聲。

  她瞪看我。

  我清楚堅持地說:「玫玲,我們之間完了。」

  她眨眨眼睛,仍然發看我。她的面孔依然是清麗的,小巧鼻子,具稜角的嘴巴,鵝蛋臉,細白的皮膚。她漸漸變色,變得非常蒼白。

  「你說……什麼?」她問。

  我說:「我們完了。玫玲。完了。」

  「完了?那是什麼意思?」她張開嘴。

  「我不再想娶你,我不再想見你,我們完了,就像一直沒開始過一般!就像我從來不認識你。」

  玫玲瞪看我,她一直以那樣的神倩,眼睛睜得老大,透看可怕的恐懼,像在目擊一場戰爭,血肉橫飛的景象。我很難過。

  我輕輕的再說一次:「我們完了。」

  攻玲喉嚨中嗚咽一聲,「俊!」她指著我。

  我忽然想起霍小玉的故事。我低下頭,罪人似的一聲不響,任憑她處置。

  「你──」她忽然尖叫起來,用手掩著頭,狂叫著,歷久不止。

  她的父母衝進來。

  「做什麼了?玫玲!玫玲!」他們搖撼她。

  她的眼淚嘩啦嘩啦流下來,推開她的父母,大聲說:「你!你!」指著我。

  我說:「我要告辭了。」我站起來。

  沒有人替我開門,攻玲已經癱瘓在沙發裡,她父母看護她,我自己走了。

  回到家中,只覺得燠熱,不知怎地,流一身虛汗。開無線電,正在播一首鍾拜亞絲在咸豐年唱的民歌:

  「……媽媽,媽媽,是我深愛的那個火車小子,

  他曾日夜地追求我,可是現在他不育再耽在家中,

  他跑到倫敦城市,到一問酒館坐下,

  他讓一個陌生女*坐在他膝上,把不肯告訴我的事全告訴她……

  她父親放工回家,說道:我的女兒如何了,她看上去如此哀傷。

  他上樓去,給她希望,

  他找到她吊在繩索上……」

  我跳起來,關掉無線電。

  當玫玲與我很小的時候,我們在客廳中開著小小的手提無線電,兩個人擁舞。這些老好日子,多麼甜蜜,我們學跳華爾滋、四步、牛仔舞,練得滾瓜爛熟,舞會時一展身手。

  我哭了一場。

  信不信由你,陳世美或許也曾不得意地大哭過。在從前,人們沒有變心的權利。你不能改變主意,否則總有一個包拯這樣的人來把你軌為兩斷。包某沒想到的是,硬把兩個不再相愛的人湊在一起,有什麼快樂可言。

  如果我娶了攻玲,我有什麼快樂?下班回家看報紙淋浴上床。致玲有什麼快樂?一個呆板的丈夫日日夜夜對住她,連牢騷都沒有,那多可怕。

  我整夜不得安眠。

  天亮四時許,電話鈴聲大作,父親聽完電話回來,推開我房門,跟我說:「玫玲自殺了。」

  我渾身顫抖。

  「沒有危險,吞掉十多粒安眠藥,醫生看過她,現在躺著呢,你去一次吧。」

  我默默換衣服。

  爹問:「真的完全沒有挽回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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