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候妹妹已經迷上她的師母。這是一個小地方,可以說話的人根本不多,妹妹是香港來的,跟我一樣,多少帶點目中無人,叫她服貼的人一個也沒有,一旦遇見周太太,便完全拜服,事事都要找她商量。
我叫她不要常去騷擾周太太,況且定教授的家太多,人家還以為她有不規行動想找考試的門徑呢。妹妹聽了我的話,覺得有些道理,因此開始疏遠一點。
在暑假的時候,妹妹真上了她那裡學法文去了。那個暑假我一直在海灘,早上起來了便去,一直到中午才回家。
有一天,我看見了周太太。
我正坐在茶座一角喝果汁,當在一株樹後,見到周太太自沙灘走上來,排了一張桌子坐下來,她沒有看見我,我剛想起立與她打招呼,才發覺她是有伴的,一個高大俊美的男人跟著也坐下了。他比她略大幾歲,長得很端正,那漂亮不是一種浮誇的漂亮,看在眼內很舒服,衣著入時,一條白色的褲子熨得筆挺。
這時候我站不是坐不是,只好躲在樹後不動。我心中有卑鄙的好奇,想聽聽他們說什麼,說實話,周太太這樣的人,的確要有這樣的男朋友,才罩得住。
周太太仍然是一副祥和,微笑看,那個男的卻有點緊張,一直說熱,又左右挪動著身體。周太太一言不發。侍者給他們送來了飲料。
周太太終於問:「你很好吧?」
「好什麼。」他苦笑,「還不是那樣子。」
「是老樣子就好,」周太太說:「我最不喜歡有變化,實在沒那種力氣去應付變化了。而且若果你還說不好,那我們真正該拿條繩子來吊死了。」她笑了。她笑得這樣自然誠懇,居然像老周的笑呢。
「你呢,你好嗎?」那男人懷疑的問。
「過得去,馬馬虎虎。」可是周太太眼睛中的閃爍,嘴角的滿足,都表示不止馬馬虎虎,她過得很幸福。
那男人幾乎有種不置信,但是他掩飾得很好。
是的,我也不置信呢,可是事實上周太太的確沒有偽裝,她無法遮掩她對目前生活的滿足,連跟我說話的時候都尚且是這麼自然的流露著,更不用說是別人了。
我忽然明白了,這個漂亮但是不耐煩的男人,是她以前的男朋友。一定是,我莫名其妙有那種感覺:兩個人的親暱,那種特有的姿態,都證明了這一點。
他的不耐煩是因為她沒有任何的煩惱──嫁了那麼一個普通的老頭子而一點也沒有煩惱,並沒向舊情人訴苦,因此他也只好憋著一肚子的苦不能訴。
兩個人坐著,都沒有話說。可是周太太始終微笑著,悠然的坐在風裡,一種看破紅塵的悠然,我明白了。她是在紅塵中打了滾回來的,老周則是一輩子雙腳未曾佔過塵埃的,所以周太太懂得珍惜老周這個人。
而坐在她對面的那個男人,美則美矣,毫無靈魂,在世界上混得並不得意,可是像賭博一樣,泥足深陷,輸了想翻本,贏了並不想離開賭桌,一味貪心,結果弄得傾家蕩產,可是還在那裡等機會。
我明白了。我忽然明白為什麼周太太會跟老周在一起了,老周再長得醜一點,頭髮再禿一點,心胸卻還是乾乾淨淨的。我明白了,一旦瞭解他們,心裡的疑惑便一掃而空,也高興起來。可是又想:幾時我也找到一個如此的紅顏知己?
周太太沒有再說話,那男的卻把太陽眼鏡翻來覆去的看,彷彿有很多話要說,卻一句也說不出,因為他也感覺到,他以前的女朋友,此刻並不與他生活在同一的世界裡了。
隔了很久,他說:「我們相識,多少年了?」
「七年了。」周太太說。
「你明白我嗎?」他問。
「我自問並不明白任何人,」她笑,「也沒有這種奢望。」
他諷刺的問:「你連你先生也不明白嗎?」
周太太說:「周總是瞭解我的遲鈍,他把事情簡單化了,好使我容易做一點。」她是很溫和的,一點也不介意。她看看他,眼光中甚至有一點憐憫。
在這一刻,我才發覺老周與周太太其實相配得不能再相配,兩個人都是好福氣。
「你們住的那層洋房,十分好,我也想買一層給父母。」
周太太欲言還止,終於忍不住說:「這話聽你說說也六、七年了,其實是很容易的事。」
那男的不響了。
倒是周太太又問:「父母都好嗎?」
他點點頭。然後他也坐不下去了,因為他丟了臉,因為他一點進步也沒有,因為事情出乎他意料之外,他以前的女朋友,一點也不準備與他算舊賬,一點也不計較。
他說:「我得走了。」
「我送你回去,」周太太說:「其實這海灘倒還涼快得很,可以多坐一會兒。」
可是她跟他一起步下石階,聲音漸漸遠去。
我並沒有偷聽到什麼,他們兩個人遠遠的影子,看上去也還是相配的一對。看上去,看上去的事情怎麼能相信呢。
這次的事,我沒有對任何人說起。後來見到周太太,就不由自主的對她尊敬起來。她是值得尊敬的一個女人,尊敬之餘,自然也非常的愛慕她,在暑假的時候,同學們常常去周宅串門子,喝咖啡,吃巧克力,吃蛋糕,下棋,我們忽然與老周的距離近了,他成了星大最受歡迎的教授,我們預算明年他的學生要多百分之五十。
有一次我與妹妹去她家要,看見她在院子裡剪草,老周到東京開會去了。我看見她一身汗的,便自告奮勇,要替她做,她並不拒絕,與妹妹進屋子去了,我脫了毛巾衫,便替她把花園修得整整齊齊的。太陽很厲害,進了屋子,發覺她與妹妹在弄吃的。
她看見我,便笑說:「現在我也饞了,傭人一走,便餓得慌,她請一天假,我的心便吊在那裡,非要等到她回來不可,你想想,這還像什麼樣子?」
我笑看抹汗,坐下來。
她說:「謝謝你,可要淋個浴?」
「不用了,那一分鐘不是出一身汗的?吹吹就好了。」
於是我隨意地看起報紙來,他們這裡報紙雜誌特別多。
妹妹把點心捧到廚房去做,她便與我兩個人獨自留在客廳裡,我發覺我與她單獨的對坐著,這還是第一次呢,可是我並不覺得尷尬,她是一個這樣值得親近的人。
於是我問:「周教授去幾天?」
「不過是三、四天,」她說:「就回來的。我跟他說,不必趕著回來,我在這裡很好,事實上我父母過幾天要來看我呢,我們更不寂寞了。他怕我不習慣這地方,我說破了嘴唇也沒用,你們是知道我的,我很快樂。」
「是的,」我坦白的說:「我現在知道了。」
她看了我一眼,「我知道你們不大喜歡周,」她笑了,「因為他古板,孩子們總是喜歡漂亮的人,漂亮的東西。」
我分辯,「這是不對的,我們並沒有不喜歡他,我們只是……對他沒有特別的興趣,現在不一樣了。」
「我並不怪你們。小時候我也是這樣,只不過為了一個好看的教授,無端端吃了一個學期的苦,勉強看去讀一科艱難的科目。結果教授並不見情,又後悔得半死,諸如此類的事情,但凡年輕人,都做過的。」
「然而你嫁給周──」我更率直了,「大家有點意外,現在倒覺得理所當然的,除了他,也沒有人更能照顧你,他力在是個好人。」
「嗯。」周太太笑,「他是個好人。」
「請你原諒我們,」我說:「我們很不懂事。」
「沒有的事,除非你們真當我七老八十了,否則大家說說笑笑,豈不是更好?」
我看著她,一張這麼好看的臉,一個這麼好看的微笑,背後有什麼妮,從喜歡漂亮的人開始,到下嫁老周,當中有些什麼故事呢?然而這些都不要緊了,因為她現在是幸福的,那就夠了。
妹妹端了點心出來,我看了一眼,卻是雲吞,上面飄著噴香的蔥花,我默默吃了。
點心後我們又坐了一會兒,便告辭。
她跟妹妹說:「那幾本婦女畫報很好看,你再給我帶本來。」
妹妹答:「知道了。你當心身體。」
「知道了。」她笑著追我們到門口。
妹妹向她擺擺手。我身上的汗又流出來了,天氣真熱。
開車回家途中,妹妹說:「你知道嗎?我們的師母,她懷孕了呢。」
「真的?」我一怔。
「是呀,老周聽見了,可樂死了,你想想,有什麼比晚年得子更好?你可別笑我古老。」妹妹笑
我沉默的想,憑周太太的本事,一定生的是兒子,一個女兒也沒有。
過了很久,我說:「我現在明白了,愛有很多種,幸福也有很多種,緣份也是不可缺乏的,若十年前周太太見到老周,也就沒有這一段故事了,老周出現得很合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