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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頁     亦舒

  「東西收拾得差不多了吧。」

  「茫無頭緒,亂來一通。」

  「尊夫呢?」

  「上班去了。」

  「什麼,這種關頭還上班?」

  「他是去逃避,早上穿戴整齊了一溜煙到寫字樓,把所有雜務丟到我頭上。」少梅歎口氣,「劍虹,時窮節乃現,這句話錯不了。」

  劍虹把兩個男孩子叫到身邊來,「喂,你們兩位靜一靜可好,去去去,帶弟弟去吃漢堡,阿姨請客。」

  那七歲的大兒歡呼一聲,領著弟弟下樓去了。

  劍虹於是勸:「你此番去住大屋,開大車,並非沒有節蓄,姚永標又已經找到工作,簡直羨煞旁人,還皺眉頭?」

  少梅用手托著頭。

  「菲律賓人呢?」少梅張望,「叫她斟杯茶來。」

  「見工去了。」

  什麼?

  「我已給她一個月通知,她索性每日下午出去找新工作。」

  真正亂如戰場。

  「乘人之危誰不懂得。」

  「你算好的了,公司裡董太臨走,傭人敲竹貢要補一月薪水,硬說沒接過通知,否則報警。」

  「怕她才怪!」

  「不是怕不怕的問題,董太那早要上飛機,警察一上來,必定延誤。」

  「那麼厲害?」

  劍虹說:「社會繁榮,資方完全吃癟。」

  「況且講出去都失禮,同下人鬧起來,寫省那幾千塊,還說不是扣克窮人?只得忍氣吞聲,賠錢了事。」

  「拍桌子拿菜刀出來恐嚇董太呢。」

  「真是刁民。」

  說半晌,看得出少梅松一點了。

  「還有許多難關要過呢!忍完必須再忍。」

  「謝謝你,劍虹。」

  「老同事了,還那麼客氣。」

  少梅握著劍虹的手不語。

  劍虹忍不住說:「其實把兩個孩子送到外婆家去小住,你們好方便收拾。」

  少梅嗤一聲笑出來。

  劍虹立刻知道她估計錯誤。

  果然,少梅過一刻輕輕說:「我哪裡有娘家。」

  劍虹不語。

  「我母親信教,一早不問世事,她說她罪孽已滿,十四個孫兒一個不理。」

  「咄,耶穌還醫麻瘋呢,又替門徒洗腳。」

  「很明顛,她誤解教義,而且,兩老錢銀方面一點不放鬆,直討上門來。」

  怕女兒走了無人照應。

  少梅用手搓一搓瞼,「說起來,同老人鬥氣,又是我們不是,我老哥說的:『你呢,也不用買東西給他們,也不用同他們吵』,那也只有他那般雄才偉略才敞得到,兩老爛死了同他無關。」

  劍虹本想談些開心的事,但恭敬不如從命,只得讓少梅自由發揮。

  「算了吧,」少梅開解自己,「只有沒出息的女兒才會動輒尋回娘家去。」

  劍虹說:「來,我去沖杯茶。」

  「真待慢你了。」

  「公司沒你,一塌糊塗。」

  少梅不信,「胡說什麼,誰沒誰不行。」

  劍虹歎口氣,「老闆至懂得隨機應變,你一個人做個賊死,你不行?不怕

  不忙,找兩個能幹的助手幫你。」

  少梅被她逗笑了。

  「氣氛怎麼樣?」

  「意興闌珊,已近尾聲那種感覺羅。」

  「過了年會好的。」

  「過年你已經身在異鄉了。」

  「悲秋也需要時間,像我們這一家,到了那邊,姚某要上班,我要做家務,一定忙得要命。」

  「多好。」劍虹笑。

  少梅拍拍她肩膀,「多虧你來看我。」

  她情緒大有進步。

  「要不要我幫你整理?」

  「豈敢豈敢。」

  門鈴響。

  劍虹說:「好了好了,菲律賓人回來了。」

  少梅冷笑,「才怪。」

  她去開了門,一位老人家巔巍巍走進來。

  少梅介紹:「這是我公公。」

  劍虹便知道那是姚家的老太爺,孩子們的祖父。

  她識趣地告辭:「我改天再來。」

  那老人揮舞手中的枴杖,輕蔑地撥弄紙箱,「移民?有什麼好移?」

  衛劍虹不敢抬頭去看簡少海的表情,忽忽離去。

  傍晚,她同丈夫李日誠說:「真可怕,簡少梅舉目無親,獨自掙扎。」

  「個個成年人都一樣啦。」

  「可是我們家少了那些無聊的親戚串門。」

  李日誠咭一聲笑出來。

  「咦,有什麼好笑?」

  「你忘了府上的嫂子了。」

  衛劍虹當場噤聲。

  那日她嫂子笑得兩頰肥肉不住顫抖,特地來到她家,指著她鼻子說:「蠢婆,這種錢你就賺不到啦。」

  那嫂子不知同娘家什麼人合夥炒賣樓宇,據說賺了七八萬港幣,「我老公都稱讚我能幹。」

  劍虹那日剛自公司會計部領到近三十萬的花紅,她端的好涵養,只是笑,「我的確比較笨。」

  事後李日誠問:「你為什麼不把支票給她看看?」

  「我才沒有那麼無聊。」

  「好堵住她的嘴呀。」

  「人家會笑我的,我是在外頭做事的人,無端端同家中村婦爭風,不管誰是誰非,也都是我不當。」

  「可是你明明生氣。」

  「我在奇怪大哥怎樣同這樣的女子作伴。」

  李日誠倒是很豁達,「到頭來,也只有她為他生兒育女,主持家務,你這個妹妹再能幹,不見得會為他斟一杯水吵一碟菜,在這世上,他只有她.她也只有他。」

  衛劍紅有點淒涼,說真的,半夜有什麼病痛,也不過是夫為妻找醫生,妻為夫遞藥丸。

  既然如此,何必理別人怎麼說。

  這個時候,李日誠問:「簡少梅幾時動身?」

  「下個月初。」

  「他們在多倫多有無親戚?」

  「沒聽她說遇。」

  「誰接飛機?」

  「包一架白牌好了,六十元加幣一個鐘頭,一家四口連八件行李都舒舒服服。」

  李日誠點點頭,「真的,何必欠人人情。」

  「一定會活下來。」

  李日誠說:「當然,且活得很好。」

  劍虹卻不能忘記那老人用枴杖去挑行李的情形。

  對他來說,移民當然是多此一舉。

  他有幾歲?八十,八十五,九十?一臉壽斑,已老得不能再老,老得一顆牙也沒有了。

  移民對他來說,毫無意義,他當然只希望兒孫近在咫尺,好吃喫茶聊聊天,自私?他已經耋耄,自私也似乎是一種權利,還剩下多少日子呢!子孫如非不孝,理應陪著他。

  可是他們要走了。

  他們也許不能回來送終。

  那是多麼令老人悲憤的□件事。

  他根本不要去體諒兒與媳。

  那麼,簡少梅又怎麼想呢?

  衛劍虹歎一口氣。

  過一年半載,她也要學少梅那樣動身,屆時,她家中的四個老人不知怎樣想。

  一位同事同少梅說:「旅途中牽掛老人,巴巴的算準了時間打長途電話回家,老人反應冷淡,只是問:這種電話打回來,要不要五十塊港元?當然,他們心想,你們到哪裡都帶著不懂事的孩子,把父母撇家中看門口,一兩個電話算什麼?」

  李日誠見妻子怔怔地想心事,不由得提醒她:「太太,別浪費休息時間,明天一大早,不知多少事要做。」

  真的,每早鬧鐘一響,少梅下床,雙腳落地,工作即開始,為兩個孩子打點早餐校服書包……忙得作小跑步撲來璞去,又得打扮自己,這裡抽一分鐘撲粉,那裡借十秒鐘添些胭脂。

  聽到早上的慘況,她婆婆淡淡地反問:「你不是有傭人嗎。」絲毫不表示同情。

  可是有傭人不表示太太可以得道成心。

  傭人也忙,忙著替他們做早餐,忙著替孩子準備三文治,忙著打掃洗衣。

  婆婆接若輕描淡寫加一句,「一家三個大人管兩個孩子還一頭煙,難為我那個時候一個帶五個。」

  你苦,她比你更苦。

  劍虹又不能同她說:「老奶奶,你一天可不必花十個小時在工作上賺月薪貼補家用。」

  更加不得了,這變成影射丈夫無能。

  劍虹從來沒想過放棄工作,她在家中排行最小,李日誠也是,夫家娘家一共十多個不做事的女性,日日無所事事,時間一樣浪費,家用澀,便剋扣老人零用,家庭聚會,見劍虹手段略闊綽些,便拍手諷刺劍虹曰:「生女好,還是生女好,哈哈哈哈哈!」

  劍虹望之生厭。

  她發誓做到五十五歲才退休。

  有收入才有尊嚴。

  可是老人嫌她太忙,忙得無暇斟茶遞水。

  劍虹問丈夫:「為什麼他們不體諒我們?」

  只聽得一聲大大的呵欠,「誰?快睡吧。」

  劍虻笑出來,「真是,管誰不孝敬誰呢。」

  一個翻身,立刻熟睡。

  第二天中午,接到少梅電話,「我出來取飛機票,有沒有半小時共進午餐?」

  「我馬上去訂位子。」

  一見面,少梅便點著一支煙。

  「喂,人家戒還來不及呢。」劍虹提醒她。

  「壓力大,抽支煙,輕鬆點。」

  劍虹十分瞭解。

  少梅低頭說:「真的要走了。」

  「才十六小時飛機,別嚕囌。」

  少梅說:「人總有別離情緒。」

  劍虹顧左右言他,「你記得公司裡的姬絲汀娜許?」

  「誰會忘記那樣巴辣的人,她是公司裡第一個移民到多倫多的先鋒。」

  「她的移民理由才新鮮呢。」

  「說來聽。」

  「前夫不住挽人向她要錢,她索性一走了之。」

  少梅點頭歎日:「有笑有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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