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身上的衣服薄如蟬翼,只能遮住重要的部位,每當她一踢腿,一揚臂,眾人便報以熱列的歡呼與掌聲,立意把好戲看到底。
女郎興奮地回報以更豪放的舞步。
她扭近一個洋漢,那外國男子猥瑣把手伸過去,想捉住女郎的手臂,她一縮,他只抓到一隻蝴蝶結,用力一撕,女郎的肩膀露出來。
夠了。
香浩明這樣對自己說,夠了。
他推開狀若禽獸般的幾個客人,跳上台去。
他大聲叫:「莉莉,你怎麼一個人跑到這裡來了,我們等你呢。」
他一邊脫下外套,裹住她半稞的身體,緊緊把她擁在懷中,不讓她掙扎,「莉莉,彼得在家等你,我們走吧!」一邊把她拉下台來。
宋人見好戲散場,報以噓聲。
浩明把女郎拉至一個角落,「坐下來。」
那女郎猶自舞動雙臂,「不要拉住我,不要拉住我。」
浩明把香檳桶裡冰水住她瞼上潑去。
女郎醒了。
她先呆了一陣子,然後頹然垂頭。
浩明溫和的說:「回家去吧。」
女郎怔怔落下淚來。
「哭什麼,明天又是另外一天。」
女郎抬起眼來,幽黯的光線下,她記住了香浩明的瞼,「你是誰?」
浩明扶起她,「我姓甚名誰並不重要,四海之內皆兄弟也。」
女郎不住落淚。
「振作一點,切莫糟蹋自己,記住,柳暗花明又一村。」
他扶她到門口,叫了一部計程車,掏出一百元,付給司機,「送這位小姐回家。」
那女郎緊緊抓住浩明的外套,用來遮醜,不肯歸還。
對於浩明來說一件外套亦不算什麼,他擺擺手,目送計程車載著女郎離去。
一陣冷風吹來,浩明感覺到寒意。
那,已是三年前的事了。
浩明沒有把賜衣之事放在心上。
他是單身漢,很有點風流韻事,襯衫,外套,領巾……被女性牽走的機會是很多的。
他的生意越做越大,風險跟著上升,錢賺到名下,還未能暖手,又隨即花出去,或繼續投資,外債巨大,每月背著的利息驚人,香浩明的精神一直很緊張。
就在年初,他所害怕的事終於發生。
美國那邊的總公司倒了台,牽連到全球分行,投機生意失敗,需要大筆資金來蓋住紕漏。
大都會中遍地黃金,可是,人情比紙還要淡薄,香浩明倒處奔走,父兄叔伯尋遍,無人肯援手。
浩明對鏡自顧,發覺額角上冒出來的不是汗,是油。
他頹然坐下。
完了,官司是吃定了,從此身敗名裂,前途盡喪。
電話鈴驟然響起來。
香浩明整個人彈跳。
「浩明,我是傑克,這是最後一線生機,十五分鐘後我來接你,我們上溫家去。」
浩明根本不知道溫家是什麼地方。
他已麻木。
稍後他的朋友傑克趕到了。
「浩明,快,換件乾淨衣服,漱漱口,跟我出去,世界末日還沒到呢,放下酒杯,振作起來!」
不管過不過得了這個難關,浩明都會感激傑克。
其餘的朋友早已假裝不認得香浩明這個人了。
當下,他似一個木頭人似跟著傑克跑。
傑克把車子開到郊外一幢精緻的小洋房門口停下。
他悄悄說:「這是我姨父的小公館。」
浩明這才猛地想起,傑克的姨父是鼎鼎大名的溫氏,專擅投資地產。
絕望的他不由得抱著一絲希望。
進了溫宅,很明顯,主人正在宴客。
男僕安排兩個年輕人在偏廳等。
這一等,便是三十分鐘,主人並沒有出來見他們的意思,茶,放在玻璃几上,已經漸漸的涼了。
傑克咕噥:「好大的架子,自己外甥,還這麼著。」
浩明灰敗地低下頭。
又三十分鐘過去。
浩明如坐針氈。
這時,他們聽到一聲咳嗽。
傑克如星恩大赦,立刻恭敬地迎到門口去。
浩明此時反而豁出去了,靜待事情變化,他真感激傑克為他受這種委屈,若有翻身機會,真要好好報答此人。
只聽得傑克在走廊與他姨父輕輕交談幾句。
浩明沒看到溫氏,只聞聲不見人,但是稍後,他鼻端聞到淡淡一陣幽香。
然後傑克進來了。
浩明一見他忿忿不平的表情,就知道事情失敗。
浩明反而要拍拍他的肩膀說:「走吧。」
「走,」傑克說:「我們另外想辦法,天無絕人之路。」
就在這個時候,男僕忽然滿面笑容地進來,「兩位請留步,兩位用過飯沒有?請到這邊來,老爺一會兒與兩位商量生意。」
兩個年輕人呆住。
什麼意思?短短十分鐘,怎麼會有這種變化?
只見下人臉色都不同了。
他們隨即被安排到小飯廳去,有精緻的三菜一湯在等他們,茶被撤下,換上葡萄美酒。
傑克大樂,立即乾杯,大吃大喝。
浩明卻納罕了,是什麼使溫氏改變心意?
他靜靜喝了半碗雞場。
隨即有一位中年人進來,亦系滿面笑容:「香先生,小姓張,是溫先生的秘書,明日上午九時,請香先生到溫氏企業來簽合同,溫先生覺得你在鯉津郊那廿五個單位值得投資,決定接手,由我們與利通銀行接洽,香先生你約可賺百分之五左右,你並無異議吧。」
浩明一聽,幾乎沒落下淚來。
還有得賺,他被銀行逼倉,都幾乎要跳樓了。
那姓張的秘書說:「那麼我們明早見,溫先生說,不送了,兩位慢用。」
香浩明好比死囚獲釋,身上億萬個細胞逐個又活轉來。
他歎一口氣,真想好好痛哭一場。
溫氏把廿五個單位接過去,浩明就可以用這筆款子去補其他的紕漏,骨牌原理,一牌救一牌,暫時可喘氣了。
這時,傑克按住他的手,「浩明,那百分之五的賺頭,怎麼算?」
浩明自然上路,「全歸你。」
「不,」沒想到傑克真是朋友,「一人一半。」
兩個年輕人緊緊握手。
離開溫宅,回到家中,浩明還疑幻疑真,他沒打算休息,他怕一睡會起不了床,還有,也怕機會從此溜走。
他一個人坐在客廳中沉思。
這次災劫過後,生活中許多老習慣要改一改了。
生意中冒險範圍要縮小一點,學習腳踏實地,以後,設法弄點節蓄,免得小船遇風則沉。
要檢討的地方多著呢。
還有,那幾百個豬朋狗友的名字,可以全部自通訊錄上劃掉。
天漸漸亮了。
浩明鬆口氣,起來梳洗。
把鬍髭刮掉,淋個浴,換上雪白筆挺襯衫,香浩明又是一條好漢。
他準時抵達溫年機構三樓,一名秘書立刻迎出來招呼,待他一如上賓。
浩明納罕不已。
張秘書一早已在會議室等他,把合同攤出來,笑容滿面。
整宗生意十分鐘就成交,香浩明得救了。
他不卑不亢地道謝。
那位張秘書叫人斟了咖啡上夾,忽然問:「香先生有沒有做股票?」
浩明知道他有話要說,立刻洗耳恭聽。
果然,下文來了,「據溫先生說,寶利通會升上去,此刻買一點,待上到八塊四角放掉,會有進帳。」
浩明即時說:「我明白了。」
張秘書笑,「祝你幸運。」
浩明告辭,趕回自己寫字樓去辦事,一路上想破腦袋都不明白何以會獲得溫氏禮待。
絕對不是傑克的功勞。
溫氏根本沒有見這個外甥的意思,他倆坐在冷板凳有一個鐘頭,溫氏才前來打發他們,在那個時候,不知發生了件什麼事,使老溫回心轉意。
浩明此刻才明白什麼叫做千鈞一髮。
溫某支持香浩明一說很快便傳開。
債主們立刻改過自新,把惡形惡壯的嘴臉收起來,訕訕地重新上門來稱兄道弟,朋友們則意氣風發,因已證明他們眼光不錯。
傑克自浩明處拿到佣金,立刻買了一部名貴跑車,招搖過市。
浩明把他那一份買了寶利通。
一直等它上去,不到半個月,市場傳出收購消息,寶利通漲到八塊四,浩明即時脫手,發覺賺了三倍。
第二日,突然又有新消息說收購不實,寶利通又往下跌。
浩明已經翻了本。
他決定不再賭了。
本錢逐點回來,他選了一隻美國傢俱來做代理,決意改邪歸正。
與美國人談條件時有點棘手,幾乎告吹,但隔了一天美人自動來電:「呵,原來是溫先生的朋友,為什麼不早說,我們為前途計,此刻退讓點實無所謂。」
誰?
誰這樣幫他?
這背後的大力神究竟是誰?
不是老溫,老溫是大鱷,怎會細眉細眼無微不至地來照顧小子香浩明,但那個人,一定與老溫有關係。
那麼,到底是誰?
因為那個人的緣故,香港明做人辦事忽然順利起來。
環境稍微安定,浩明想替父母搬個公寓。
正討價還價,對方電話又來了,「呵,原來是自己人,溫先生吩咐過了,八五折優待。」
浩明忍不住,「真是溫先生吩咐?」
「溫老派張秘書來關照的,香兄,你面子真大,哈哈哈哈哈。」
為什麼待他那麼好?
浩明思前想後,有點糊塗,商場如戰場,敵人多過朋友,他香浩明幾時有這麼一個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