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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頁     亦舒

  三兩句便入題,真不愧是說故事高手。

  「那女郎站起來答:『我,什麼椅子?』照說,一張椅子不是可以隨身攜帶的小東西,可是那黑衣男子忽然自身後一拉,便扯出一張椅子來,手法一如魔術師,女郎一看,眼睛發亮,噫,那是十八世紀最盛行的S型情侶椅,白柚木漆金邊,美術式雲頭線條優美柔和,椅腳作瓜子狀,一看就知道保存得極好,這樣的古董,拍賣價很容易高達一萬鎊。」

  芷君越聽越精神,這位郭先生精於細節,看樣子也是位專家。

  有位太太心急了催:「後來怎麼樣?」

  「女郎問:『何處須要修理?』那男子退後一步,讓她看清楚,只見左邊座位的靠背上,有一個圓型小孔,而洞的四周,染著一圈鐵銹色。」

  芷君忍不住低呼:「子彈孔,血跡!」

  大家跟著叫:「嘩!」

  小郭緊接下去:「誰,誰槍殺了誰?」

  芷君睜大了眼睛。

  「但是,椅子是古董,歷史已成陳跡,百多年前的事,如何追究,女郎於是說:『這方織錦,不難修補。』,把生意接了下來。」

  呵!故事愈來愈緊張。

  「那黑衣人只留下一個地址,翩然而去,那女郎不愧是專家,不消一個星期,便修好椅子,順帶用清潔劑把椅子清潔了一遍,據估價,情侶椅如果有一對的話,起碼值三萬鎊以上。」

  「她在指定時間內,把那椅子送到指定的地址去,來開門的是一個年輕人,訝異地問:『你是誰?我並沒有委託任何人修理任何古董椅子。』」

  小郭的聽眾又驚呼一聲。

  「可是他的客廳裡,有一張一式一樣的倩侶椅,只不過那張完好無缺。」

  「他們攀談起來,原來,他家一直有個傳說,祖上有人,為了誤會,槍殺了未婚妻,畏罪潛逃,不知所蹤」

  有位太太尖叫了聲,「太可怕了,有人的精神附在椅子上,不住要求修補,但是,失去的生命,破損的心,又如何彌補?」

  小郭欠欠身,「正是,說得真好。」

  「後來呢?」芷君問。

  「沒有後來,那位小姐與屋主人倒成了一對好朋友。」

  大家只覺汗毛凜凜,沒有言語。

  主人一看表,「呵,時間不早了。」

  「對,改天再聚吧。」大家附和。

  本來起碼有六七個故事要輪流說下去,不知恁地,也許是因為小郭的故事太刺激,大家聽完,已經有點疲倦,同意散會。

  主人笑說:「慢著,有獎品。」

  他取出一隻首飾盒子。

  小郭接過打開,是一隻女裝手錶。

  他笑說:「我把它轉送尹小姐,她的職業太精彩。」

  芷君卻之不恭,只得一笑收下。

  聚會到此為止。

  上車前,芷君忍不住問小郭:「請問郭先生的職業是什麼?」

  「我是一個私家偵探。」他微笑答。

  呵,原來如此。

  「後來,那兩張情侶椅,相安無事?」

  「尹小姐,那只是我杜選的一個故事。」

  「當然,當然。」芷君定定神。

  芷君發動引擎,把小跑車開了回家。

  她掏出鎖匙啟門。

  一進門,便看見客廳一角的一張情侶椅,無巧不成書,椅子同小郭說的那張,幾乎一模一樣。

  芷君擁有它,已經有一段時間了。

  在倫敦求學時,她在蚤子市場看到它,破舊不堪,但一眼就知道是真貨,她花了三十磅買下來,又花了一整年逐寸修補,以後,一直帶在身邊。

  此刻,她走到它身邊,輕輕問:「你也有一個故事嗎,你從前的主人是誰?」

  椅子無言。

  獨居的芷君更衣休息了。

  半夜,她輾轉反側,為小郭所說的故事歎息。

  不過第二天清晨鬧鐘一響,她便把昨夜之事渾忘。

  要趕去上班呢。

  夏季在歐洲辦回來的貨就要到了,修葺之後,以高價賣出,芷君抽百分之十五的佣金。

  那一日,她忙於點貨,到黃昏,肩膀腰身都覺酸痛,她偷偷伸個懶腰。

  天色一暗,忽然下起大雨。

  芷君心裡打一個突。

  這時她忽然又想起小郭故事的情節來。

  大雨,一個黑衣男子在幽暗的店門口出現。

  芷君抬起頭,嚇一跳。

  此刻,她面前正站著一個年輕男子,她沉湎在自己的思潮裡,客人來到面前都沒發覺,芷君不禁飛紅了雙頰。

  她站起來,「我能幫忙嗎?」

  客人年輕而英俊,穿件駱駝色大衣,肩膀有雨水跡子,正在微笑。

  他說:「我找尹芷君小姐。」

  「在下正是。」

  「一位小郭先生介紹我來。」

  「呵,是他。」

  「小郭先生說,尹小姐是專家。」

  「不敢當,叫我芷君得了。」

  「我有一件東西,想勞駕你過目。」

  「這是我的職業。」芷君謙遜地笑。

  芷君這才發覺,他手上拿著一條高約二公尺長桿型物體。

  長桿上罩有考究的布套。

  芷君笑說:「尚未請教尊性大名。」

  「對不起,我竟忘了,在下溫力民。」

  兩個年輕人握手。

  溫力民放下長桿,「猜猜這是什麼。」

  芷君微笑,「既是小郭先生介紹來的,那麼,我肯定他知道我知識範圍,這是一件寢室用品。」

  溫君鼓掌,「講對了。」

  「寢室中,有什麼物件是如此形狀的呢?不是毛巾架,就是窗簾架,我猜是掛著窗簾用的那條木通。」

  溫力民面上露出極其佩服的樣子來,「全中。」

  「請把布套除下。」

  溫力民豎起木桿,脫下套子。

  見慣世面的尹芷君都不禁一聲讚歎,「呵。」

  溫君問:「如何?」

  芷君接過它。

  「這是十九世紀中葉一八五O年左右英國維多利亞時代的古董。」

  只見木通上繪著不少彩色的花卉,栩栩如生,木通兩頭各套著銅頭,以防串在上面的十來只吊環脫下。

  「吊環不住磨擦,花紋一點也沒有掉下,可見手工是何等耐久……慢著,這裡刻有VR兩個字母,這是御用品,V是維多利亞,R是女皇,這樣說來,製作人可能是司各脫。」

  芷君旋下銅頭,朝裡一看,「果然是他,這裡有印監,溫先生,這是件罕見的真品。」

  至此,溫力民五體投地,「你對一件陌生的古物如數家珍。」

  芷君微笑,「溫先生,這是我的職業。」

  那年輕人仍然欽佩不已,「真是法眼。」

  芷君好奇,「溫先生,請問你的職業是什麼?」

  「我,我的職業比較冷門。」

  「方便請教嗎?」

  「我替美國一家出版社研究裝釘技術。」

  噫,這麼冷門,不過書本如果裝釘的差勁,一頁頁落下,真是大煞風景。

  「這與膠漿很有關係吧。」

  「是,及過先得計算紙張重量及其張力。」

  「看,」芷君攤攤手,「你才是專家。」

  他們笑了。

  這時,有助手斟出熱咖啡來。

  芷君問:「這件古物你從何得來?」

  「它一直在我家,我不知它從何而來,家父亦說自小便見過它,也不知它來歷。大抵是祖父自雜物攤或古董買回的。」

  「你打算把它出讓?」

  「是,同時也想知道它的來龍去脈。」

  「我勸你將它保險。」

  「有那麼嚴重?」

  「小店願意高價收買。」

  溫力民笑了,「價值多少?」

  「我知道倫敦那邊有人不惜出高價收藏。」

  「給你,你會怎樣處置它!」

  芷君不假思索,「仍然用來掛窗簾。」

  「噫,物以致用。」

  「奇是奇在維多利亞女皇寢宮用品,百年之後居然會在華人的家居出現。」

  溫力民忽然感慨,「反而名貴中國古董大量流落歐美,倒是有稽可查。」

  芷君臉上也露出無奈神情。

  溫力民歉意地說:「對不起,扯遠了。」

  「溫先生,這件古物」

  「暫時擱在貴店好嗎?」

  「一定代為保管。」

  溫力民留下名,再三道謝,走了。

  雨下得更大了。

  他走了之後,芷君又慢慢審視他帶來的古董窗簾桿,越看越喜歡,遂生佔為己有的念頭,桿上所繪花卉,與家中情侶椅上織錦儼然一套,都是茶花、梔子及玫瑰,手工之精美,難以形容。

  如果把它鑲在睡房中,加一窗白色威尼斯蕾絲紗簾,定可做一簾幽夢。

  明天問問那位溫君,售價多少才是。

  芷君感喟,這些年來,她的收入不錯,可是因為愛美,看到好的東西不忍釋手,故差些不能量入而出,都是這份職業所害。

  她嘲笑自己半晌,終於站起來準備下班。

  她提起長桿,忽聽到輕輕噗一聲,桿頭銅蓋落下,原來剛才沒旋緊,芷君連忙拾起,這時發覺,銅頭凹位處,有一張折疊得指甲那樣大小的紙張跌落。

  芷君大奇。

  她忍不住輕輕打開,這是什麼,一張發票?

  只見薄如蟬翼的字條上以毛筆寫滿娟秀的楷體蠅頭小字。

  芷君著迷,垂著頭,趨向燈光,讀了起來。

  只見抬頭是一個翰字,跟著是「父自駐英公館返家後,就決定將我許配給馬家少帥,你我緣份已盡,勿以我為念,願君努力向學,終有出人頭地一日。」署名是個瑛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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