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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頁     亦舒

  但不知恁地,她還是說:「好,七點鐘在家等你。」

  傭人做好了菜,雞湯熱了又熱,十點多了,周鳴宇電話都沒來過一個。

  許端蓉心頭似有一點火在燃燒,她的左邊臉頰滾熨,端蓉記得,少年時每當父母或老師責備她,她一邊臉便會燒起來。

  傭人做了一天,已經疲倦,輕聲說:「太太──」

  許端蓉強作鎮定地說:「你去休息吧。」

  傭人悄悄退出。

  許瑞蓉又獨自坐了良久,終於站起來,打開那瓶冰鎮房久的香檳,卜一聲,泡沫冒出來,她斟滿水晶杯,一口飲盡。

  接著,她歎一口氣,把所有菜餚,搬到廚房,全部倒入垃圾桶。

  她剛想進房卸妝打算強行休息,忽然聽到門外有汽車駛近。

  許瑞蓉不由得再斟一杯酒飲盡。

  他來了。

  他們住在一間獨立的花園洋房裡,深宵,車子駛進私家路可聽得十分清晰。

  車子引擎熄滅。

  不對,端蓉側耳細聽,怎麼有男女嬉笑聲。

  而那男聲,正屬於她丈夫周鳴宇。

  許端蓉心頭那朵火,燃燒的範圍漸漸擴大。

  她仍然沉著瞼,端坐在客廳中不動。

  有人用鎖匙開了門進來。

  是周鳴宇。

  他穿著禮服,不知自哪個舞會出來,看得出已經酩酊,但心情非常的好,打開了門,靠在門框,並不進屋,只指著妻子說:「咦,叫你等,你果真在等?哈哈哈哈哈。」

  許端蓉不出聲。

  「我特地回來同你說,不用等了,我今夜不回來,哈哈哈哈哈。」

  許端蓉仍然不出聲。

  在這個時候,周鳴宇身後忽然出現一個苗條的身型。

  一把嬌滴滴的聲音說:「人家在等我們,還不走?」

  至此,許端蓉握緊的拳頭反而鬆開來。

  她站起來,「鳴宇,你不是說有話要講?」

  那嬌滴滴聲音說:「唔,說些什麼,快走。」

  周鳴宇轉過頭去,對女伴說:「你去車中等我。」

  「不行!」

  「我五分鐘就出來。」

  「我坐在這裡等你。」

  「別胡鬧,出去。」

  那女郎戀戀不捨的走開。

  許端蓉這才去把大門關上。

  周鳴宇說:「今夜是除夕。」

  許端蓉看看他。

  「我要同你離婚。」他真的醉了。

  許瑞蓉不作聲。

  「我已經有新歡。」

  端蓉站在黑暗裡。

  「她喜歡這幢洋房,叫你搬出去,你幾時走?」

  外頭車子喇叭嘩啦嘩啦的響,催他出去。

  「真痛快,除夕,去舊迎新,哈哈哈哈哈。」

  正說到這個關口,周鳴宇突然看到妻子走近,接著聽到噗的一聲,又覺得心口一涼,一陣劇痛。

  他瞪著眼。

  「你──」

  他的手掩向胸口,抹了一手濕膩,燈光黝暗,他看不清是什麼,眼前一黑,已栽倒在地。

  他的胸前,插著一把水果刀。

  菜餚己倒掉,餐具仍在桌上。

  許端蓉呆著臉,看著丈夫倒下。

  她沒有再接近他的身體,她取過大衣披上。

  就在這個時候,她發覺臉上炙熨的感覺經已消失。

  她拉開門,被冷空氣一吹,她反而鎮定。

  她走到車子面前,對車子那濃柱妖冶的女郎說:「你走吧,周鳴宇、永遠不會出來了。」

  那女郎只得悻悻然把車駛走。

  許瑞蓉把車往城裡駛去。

  到了半途,她才忽然醒厝,啊,我殺了人了。

  雙手簌簌地抖起來。

  好不容易捱到市區,她把車子胡亂停在路邊,找到一間酒吧,擠進去,叫了烈酒,舉杯就灌,她的眼淚落下來。

  殺了人了。

  就在這個時候,酒吧中人客歡呼起來,原來凌晨已至,新的一年已經來臨。

  許端蓉一點歡容也無,她等警車來把她這個殺人犯載走。

  她蜷縮在酒吧一角。

  忽然有人問:「後悔?」

  端蓉猛地轉過身子,坐在她身後是一個穿黑衣戴黑帽的男人,看不清他的容貌。

  她怔怔地看他。

  那人的聲音神秘而低沉,「為了那樣一個人,真不值得。」

  端蓉麻木地點頭。

  「你才廿多歲,本來有的是前途,退一步,海闊天空,哪裡去不得。」

  端蓉真的懊悔了。

  「手起刀落,喪命的是你的前程。」

  端蓉俺面哭泣。

  「屋契寫的是你的名字,你原本可將之出售,遠走高飛,遠離是非之地,重頭開始,你不是一直想再進學堂讀書嗎,」

  端蓉抬起淚眼,「你是誰?」

  「我?」那人輕笑,「我是誰重要嗎?」

  「你為何洞悉一切?」

  「我當然有本事知道。」

  端蓉哀哀痛哭,「來不及了,我已經殺了他。」

  那人喃喃道:「是,你的確已經殺了他。」

  端蓉說:「我以前老不明白,人怎麼會殺人,此刻我知道了。」

  「是他逼你動手。」

  端蓉點點頭。

  「你能被他逼得動手,是你懦弱,呵是,你若堅軔不屈,就能逃出這段失敗的感情。」

  「太遲了,太遲了。」

  那人長長歎息一聲,無限同情惋惜。

  「請幫助我,你能幫助我嗎?」

  那人不語。

  「你究竟是誰?」

  那人沉吟片刻,「我,我是時間大神。」

  端蓉大大詫異,「誰,你說你是誰?」

  那人低低地重覆,「我是時間大神。」

  端蓉瞼上還掛著眼淚,但是她已經著迷,「你控制時間?」

  對方笞:「是。」

  「那,你一定能夠幫我。」

  那人輕笑,「你後悔殺死他。」

  「是。」

  「你想我把時間撥回頭。」

  「是,只要把時鐘似回撥三小時就可以糾正錯誤。」

  那黑衣人只是笑。

  端蓉懇求,「我已不愛他,他也不愛我,他不應死,我不該做兇手。」

  那人答:「我忘了告訴你,我只是時間大神,我並非命運之神,許多人一個錯誤犯多次,並非沒有時間,而是命運控制了他們的性格。」

  「如果你能還我三小時,我一定不會再犯。」

  許端蓉額上掛著亮晶晶的汗珠。

  那人不響。

  端蓉仍然看不清他的五官,卻可以感覺到他炙灸的目光。

  那人終於歎一口氣,「我很同情你,今夜我與你相見,也有緣份,你跟我來吧。」

  端蓉喜極而泣。

  只見那黑衣人緩緩站起,渾身似一點重量也無,腳步飄浮閃爍。

  端蓉跟著他出去。

  街上寒風一吹,端蓉打一個冷戰。

  她已無所懼,坦然跟著陌生人走。

  他倆步行了十來分鐘,來到一個不知名地區,一座似舊倉庫的建築物前。

  那黑衣人用銷匙打開一扇門,「請進。」

  端蓉走進去,只見一條長巷,燈光黝暗。

  「向前走。」

  黑衣人順手關上門。

  端蓉轉頭看他。

  「別回頭。」他叮囑。

  端蓉緩緩向前走,那條狹窄的走廊似無盡頭。

  「你會看到一道門,打開它,出去,你會回到過去,你會得到額外的十二小時。」

  「謝謝你。」

  那人笑了,「但是,命運掌握在你自己手上。」

  許端蓉咬一咬牙,向前走。

  她沒敢回頭看,但感覺上,那黑衣人已經不在她身後了。

  她緩緩不知走了多久,有點累,正想止步休息,她看到了那扇門。

  呵,到了。

  打開它,她可以回到十二小時之約去?

  那可不是平凡的十二小時,在那十多個鐘頭內,她犯了不可彌補的過錯,現在,她可以有機會救贖自己。

  許端蓉興奮地推開門踏出去。

  她立刻用手擋住雙目,呵,強光刺眼。

  待眼睛習慣之後,她停睛一看,發覺自己站在市中心銀行區一個商場之中。

  端蓉一呆,怎麼會在這裡?

  她拉住一個途人問:「請問今天幾號?」

  人家沒有回答她,當她神經不正常似避開。

  端蓉到報攤取過張報紙看,只見報端印著十二月三十一日,她問報販:「現在幾點鐘?」

  「下午一點半。」

  她果然得回過去的十二小時!

  端蓉靠在牆角,淌下快樂之淚。

  她醒一醒神,即時召計程車回家。

  她歸心似箭,一到家門,拚命按鈴。

  傭人來開門,詫異地說:「太太,你到什麼地方去了?我正想問你,紅燒蹄膀裡加不加冬菇。」

  端蓉且不回答,她匆匆進屋,呵,紅日炎炎,全屋只得她與女傭二人,不見周鳴宇。

  她還不相信,立刻取過電話,撥到丈夫辦公室。

  秘書說:「周太太,周先生在開會。」

  「我有要緊事,請接進去。」

  「我試一試。」

  半晌,周鳴宇不耐煩的聲音傳過來:「什麼事?」

  許端蓉聽到他的聲音,放下心來。

  呵,重生了。

  「我在開會,沒空說話,有事今晚見。」

  端蓉微笑,「好,今晚見。」

  她掛上電話。

  周鳴字沒事,他好端端後著。

  端蓉吁出一口氣。

  女傭問:「太太,先生今晚幾點回來吃飯?」

  端蓉轉頭溫言對女傭說:「他不回來了,你把菜包回去與姐妹分享吧,收拾好地方,你可以放假了。」

  傭人愕然。

  端蓉愉快地去進房去淋浴。

  世上有什麼大不了的事?

  披著浴巾她撥電話給劉律師,「我是許端蓉,你不是說有人要買我此刻住的房子?」

  「端蓉,今天是除夕。」

  「我減十萬。」

  「還有兩個小時我就下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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