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忍不住,跟丈夫說:「我過去見一見那邊的女朋友。」
我走過去說:「阿玲。」
她抬起頭來,看見了我,「是你,你好嗎?你現在幹麼?」
「我?」我微笑:「我在教書,我結婚了,那邊是我的丈夫。」我指一指。
她看一看,點點頭。
「你呢?阿玲?」
「我離婚了。」她點上一枝香煙,「不離還等幾時!」
我吃一驚。「那你現在——」
「現在很好。錢是最要緊的,我還有幾年的時光可以賺錢。你是正經人,」她又握住了我的手,「我知道你是不會明白的。」
「你不拍戲了?」
「不拍了,也沒有人要看我的了。」她說。
「你——」
「有時候想想,真後悔那一年出來城裡當明星!不然在家再吃兄嫂幾年打,也嫁掉了,自己一頭家,苦是苦點,卻養兒育女,過一輩子。」
「別這麼說,大家都羨慕你呢。」我勸慰她。
她低頭,「這九年來,我碰見過些什麼人,遇見些什麼事,是說不盡的。我過的日子,不是人過的日子。」她低著頭。
不是人過的日子?她手上的鑽戒依舊閃閃生光,她身上那套最新的法國時裝恐怕便是我一月的薪酬。不是人過的日子?我不出聲。
有一個胖胖黑黑的男人走過來了,搖搖晃晃的拉開椅子坐下來。我連忙站起來,說:「阿玲,改天見,我有你電話,你還住原處?」她點了點頭。我不待介紹,就逃走了。
丈夫奇怪問:「你怎麼會認得這種女人的?」
「小時候的同鄉。」
「這種女人,一眼看就知道不是正經人,」他的臉掛下來,教訓我說:「你可不能跟這種女人來往,會被她們帶壞的,明白嗎?」
我笑了,那種口氣,就與當年嬸母訓我的一模一樣。
他話沒說完,我遠遠看著阿玲跟那個黑胖胖的男人站起來,一道離去了。
不是人過的日子……
丈夫說:「你自己看看,你天真,以為生活就這麼簡單,以後我不許你與這種人來往。」他緊張得不得了。
可是她們也是人呢。
我溫柔的說:「我們該走了,時間不早了。」
於是我們離開了那個地方。
這是我最後一次見阿玲。以後打電話去她家,都說沒這個人,搬了。再也找不到她了。
事隔十年,我仍記得我們出去捕金玲兒的情形,穿唐裝衫褲,赤腳,笑。
阿玲沒有自殺,她活著,照自己的法子活著。
不是每一個女明星都自殺的。
怨偶
我看著她抽煙,然後我問:「做妓女的滋味是怎麼樣的?」
她的聲音很平靜,反問:「你的職業是什麼?」
「我在銀行做事。」我答。
她再反問:「你數鈔票時的滋味如何?」
「麻木。」我說。
「我也是麻木。職業,這是我的職業。」
「可是你的職業——」
「見不得人?」她笑,「是不是?」
我默認。
「習慣問題而已。」她說:「習慣就沒事。」
「這種事怎麼會習慣?」我好奇。
「為什麼不能?不是我說,你們那些銀行裡工作的女職員難道又不與大班偷雞摸狗的?」她撇撇嘴。
我啞口無言。
「但你們覺得很正常,是不是,並且覺得她們有辦法——,有人撐腰到底不同,是不是?」
「是。」我承認。
她冷笑,「這些女孩子真笨,賣的是同一樣東西,得不到同一樣的報酬,至少我不必清晨七點半起床擠公路車到了寫字樓才拋媚眼,我可以睡到日上三竿,到公寓來一手交貨一手取錢。」
我說:「你的言語很有道理,不像一般妓女。」
「妓女與銀行職員一樣,分各種各樣的,」她說:「女秘書有女秘書的款,經理又有經理的架勢。」
我忍不住笑起來。
她側頭看一看我。
「你呢,你為什麼出來尋歡?」她問我。
「失戀,」我坦白的說:「心情苦悶。」
「失敬失敬,原來是位純情小生。」她笑。
她起床穿衣服。
我說,「你來到公寓,並不知道客人是誰,怎麼可能馬上——」
「這是我們職業上的秘密。」她仍然笑。
「可是你長得這麼漂亮——」我說。
「不漂亮如何賺這種錢?」她扣好衣服紐扣。
「你還結婚嗎?」我問。
「當然結——」她轉過身子來看牢我,「你打算寫一篇論文?」
我抱歉,「對不起,我只是好奇,你看上去是一個好女孩子。」
「誰說我不是?」她又笑。
我說:「做這行很危險。」
「放心,我不是一天接廿多次客人的。」她說:「有熟人介紹才做。」她拉開門:「再見。」
「再見。」
「有需要再找我。」她眨眨眼睛。
我在她關上門之後起床。
我覺得骯髒,而且同樣寂寞。
我出門,開動車子。
她有很好的皮膚,明亮的眼睛,甜蜜的笑容,她是一個漂亮的女孩子,當時我也很衝動,可是不知為什麼,事後就覺得不對勁。
一進門她便說:「請先付錢、港幣五百,小賬可以在事後付。」
我把錢給她,她熟練地放好,然後脫衣服。
因為她意外地漂亮,我看著非常不順眼。
我是個幼稚的男人,不知為什麼,上床我就對她發生了感情。
我覺得她不應是妓女。
很明顯地她是一個知識份子,從她優雅的服飾,機智的談吐,我知道她是懂得辨別是非的人,因此她顯得格外墮落,我顯得特別下流。
回到家中,我用藥水肥皂洗身,洗了又洗,把皮膚擦得發紅。
我不該做這件事——
那天下班的時候我沒有即刻走,站在辦公室的窗前看海景,歐陽問我:「怎麼?心情不好?」
我不出聲。
「介紹你到一個地方去散散心。九龍塘愛侶公寓,找莉莉小姐,五百元,服務好的話,小費隨意。」
我沒有給小費。
此刻想起來,五百元真是值得的,她不但有美麗的皮膚,連手指足趾都乾淨、纖細。
我心目中的妓女,多數應該胖而且黑,面目姣好也應是鄉土風味,穿廉價的內衣褲,那麼嫖客才能嫖得名正言順,付錢時特別爽快。
但是這個莉莉,她穿雪白的薄胸罩,皮膚曬得蜜糖色,一把直直的烏髮,雪白牙齒……我覺得人的自尊在那一剎那摧毀到零。
第二天上班,歐陽問我:「昨天銷魂否?」他神神秘秘、鬼鬼祟祟地。
為了避免留下一生一世的話柄,我說:「我沒去。」
他失望的說:「啊?沒去?」走開了。
我很厭憎,不知莉莉是否有陪他睡過。
有什麼關係?我想,那不過是一個妓女,干我什麼事?
那夜回家,我又額外小心地淋浴。
我並沒有染上任何性病。
一個月後,我的心情稍微平靜,決定忘卻我的初戀情人,並且參加社交活動。
我想每個人都失過戀,不見得每個人都要自暴自棄的出去酒醉燈迷地烏攬。我一定要清醒,我一定要表現得更好,我不能令親者痛仇者快。
我是男子漢大丈夫,我不能像一個女郎般名正言順地為愛情哀傷。我一定要忘記。
忘記一切。
漸漸我忘了我失戀的故事。可是我不能忘記那個妓女。理由很簡單:我從沒見過那麼漂亮的女子。
我對她的印象至深。
一日父母親要宴生意上的客人,叫我去陪。我痛恨陪客。姐姐最能幹,她一次向爸說:「爹爹,你幹嗎不到東方舞廳去找幾位小姐,別省這個錢。」
氣得爸爸差點將她的名字在遺囑內剔除。
後來自然沒事。可是提起陪客,大家都視為畏途。
畏途管長途,去還是得去。
最好的拔蘭地開出來,豪華的菜式一道道上,客人差不多來齊,眾人談笑風生。
我低聲跟姊姊說:「這裡一桌人,都是開著平治與勞斯萊斯來的。昨夜我看一套新聞片,卻有越南難民因爭水喝掉在海中的記錄片。我很難過。」
「你算了吧。」姊姊笑,「再多愁善感,快成為林黛玉了。」我反問:「難道你沒有感觸?」
「感觸?什麼感觸?」姐姐歎口氣,「我們能夠做什麼?」
一對遲到的客人走進來,父親起身歡迎。我看到那個女客,呆住。
姊姊說:「——能做什麼呢?」
我沒有回答,我張大嘴,動彈不得。
我看見了莉莉!
化了灰我都能夠把她認出來,我知道錯不了,這的確是莉莉……
她的眼光一時沒落在我身上,我放肆地打量看她。
她穿著真絲的淺色衣裙,脖子上掛著一串珍珠,手上拿織金的晚裝手袋。
父親介紹說:「鮑先生,鮑太太。」
「久仰久仰」之聲一時此上彼落。
父親把在座客人的名字一個個念出來,輪到我的時候,我特地站起欠一欠身。
父親說:「犬子維廉——」
我注意她的表情,可是她一點也沒有變色,隨意點點頭,嘴角帶個諷刺的笑容。
這個笑容曾經與我共渡一個「良夜」,我怎麼可能忘得了。
姐姐低聲說:「你益發進步了,鄉下人似的瞪著女客,瘋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