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接上去──「我知道,那個駛蝴蝶舟的女孩子。」
「是啊。」小平嚮往的說:「真是,她才是智者,像她這樣的女子,一定是莊子般的。」
「你怎麼知道?」
「看得出來。」小平說。
就在這個時候,河的那一頭有一個小孩子突然叫起來,「救命!救命!」是一個小女孩,指著河頭。
我不由分說,急步奔過去,拉住那個孩子,問她:「什麼事?你受了傷?」
她搖頭,恐怖的指著河中間,我隨著她的手指看過去,嚇呆了。
有一個女子浮在河中,飄飄然,衣服是白色的,在河面浮浮沉沉,有說不出的詭異,太陽下,她彷彿在仰泳,長髮在水中拂來拂去。
是她!
是那個女孩子!
我狂叫一聲,衝下河去,我沒有脫衣服,沒有顧到河水冷,我向她游過去,我努力游過去,抓到了她的手,拉住她的手,然後托起了她身子,向岸邊游,她真冷,冷得像一塊冰一樣,等我掙扎上岸的時候,岸上已有一大堆人了。
他們要拉我,我說:「這個女孩子!快快!」
「你!」一個警察說:「你先上來,她已死了。」
「沒有!」我尖叫。
他們把我們兩人一齊拉上岸。
我渾身濕的跪下來,看著這女孩子的屍身。她溺斃了,警察說得對,死了不止幾個小時了,薄薄的衣服緊緊的貼在她身上,仍然是一個美女。
有人拿來了兩張毯子,一張蓋在我身上,另一張在她身上。小平抱住我,我抬起頭來,問小平:「為什麼?為什麼是她?」
小平臉色白如紙,渾身顫抖。
我倒不覺得冷,我心裡害怕。
「為什麼?」我問著。
我把毯子拉開來看她的臉。她的咀唇是紫色的。一點也不可怕,就像擦了時下流行的唇膏一樣,眼睛閉著,睫毛長長的,臉上是那種象牙白。
警察們扶起我,「小姐,你要換衣服,你很勇敢,但她已經死了。」
在警署裡我換了衣服,烤火,喝拔蘭地,女警替我梳好了濕頭髮。他們有話要問。
小平整個人崩潰了,她在嚎啕大哭。
警察問:「你們是親戚?」
「我不認得她。我們不是劍橋城裡的人,我們來住幾天,可是在河裡見過她幾次,我們皆是外國人,我們覺得她很漂亮,所以有印象……最後一次見到她是昨天,是的,昨天。今天有陽光,我們在聽民歌……然後,就是這樣了。是的,我確實是昨天,昨天下午,她躺在小舟上,像奧菲莉亞,你知道奧菲莉亞?」
警察點著頭,另一個警察匆匆的進來,說:「查到了,學生,法科院的三年級生。好女孩子,但是幾個禮拜前輟了學,每天下雨就來撐小舟,不知道是什麼道理,一個男孩子據說,他不再來找她了……。」
小平尖叫起來,我過去抱著她。
那個警察轉過頭來,莫名其妙的說:「她發生了什麼事?要不要叫醫生來給她一點鎮靜劑?」
我說:「不用了,我帶她回去,我們要回家去了。」
我扶起她,我把小平扶回旅館。
到了旅館換衣服,我們什麼都沒有說,便找到一間小酒吧,我一杯一杯地喝著拔蘭地,我希望自己不要著涼,不要傷風,我很高興我還活著,我覺得明天一早回到宿舍,我應該把筆記拿出來看看,不應再浪費時間了。
小平則喝伏特加與橙汁,沒有幾杯我們便有酒意了。這間小酒吧裡多數是學生,有人在一角打彈子、看電視,見到兩個陌生面孔的異國女生走進來,又沒有男伴,只坐在那裡獨飲,當然大表興趣,因此過來搭訕。
原本碰到一種情形,我與小平都是不睬的,原本我與小平根本不會到酒吧來,可是今天我只是悶聲不響的喝著酒,讓他們在我身邊嘻笑著。小平更與他們聊起天來。
小平是很漂亮的一個女孩子,只是平時不肯對男人稍假辭色,她一放鬆,追她的人不知多少。以前她有男朋友,自然把自己把守很嚴,現在男朋友丟了,心情不一樣,又喝了酒,所以很肆意的說說笑笑,我倒覺得是這樣好,做人,活到哪裡是哪裡,天天板著個臉,有什麼好處?把生活看得太緊張,遲早活不下去。
我繼續喝著酒。
他們的話題漸漸移到今天發生的意外上去。
一個說:「……其實水也不十分深,就算掉到水裡,只要游兩下,便可以到岸了,而且抓篙,也就可以浮上來,她是會游泳的。」
「你們認得她?」小平問。
「同一間學校的,她又這麼出色,怎麼不認的?只是她從來不跟我們說話,她基本上看我們不起,她是一個非常驕傲的人,這次發生了以外,我們很難過。」
小平問:「你們認為是意外?」
「當然是,她不小心,摔到一塊石頭,昏迷溺斃,警方都這麼說。」
我喝著酒,不分辯。這明明是自殺,怎麼會是意外呢?我們看見她的時候,她死念已熾,根本身上已經沒有活人的味道,但求解脫。現在想起來是很明顯的,只是當時不覺得,以為她出世脫俗。
小平說:「她是一個很美麗的女孩子。」
「是呀,」一個男孩子說:「大浪費了。」
他們又說別的,我覺得我的頭有點沉重,我想回旅館去,於是便跟小平說了。她還不想走,我便一個人站起來。有好幾個男孩子要送我,我急忙推辭,但是他們很堅持──因為夜了,我只一個人,下雨、路滑、又半醉。我想想也是,於是答應了。
其實走回去只要十分鐘,那個男生是意大利人,問我可懂意語,我說我只會講句「媽媽咪亞。」他笑了。我們走過一個花園,玫瑰花開了,他說:「費奧莉。」我點點頭。花,他指著攻瑰:「露薩。」我點點頭。
然後到了旅店,我向他道謝,他回去了。
我上樓至房間,放熱水痛痛快快的洗了操,用毛巾裹住身體,擦乾了便上床,昏昏的睡過去,睡了半夜,才聽見小平回來,她輕輕的也睡下了。
第二天我倆睡到太陽曬到臉上為止。
我醒了,居然頭也不痛。小平還睡得很香甜。我輕輕起來,拉開窗簾,窗外真有點春意了。咱們活著的人,總是有明天的。
我看看火車表,下午兩點半有火車,我可以在火車上吃點東西,就趕這一班回去好了,我推推小平,她睜開眼睛,我說:「回去了,大把功課要做。」她搖搖頭,「你回去吧,我約了人,我今天跳舞去。」我說:「真的?」她說是真的。我問:「我可以放心嗎?」她說:「你當然可以放心,我們這樣子的人,能夠活下去,絕對活下去,決不跟自己開玩笑,我想真的再樂三天,就回來好好的唸書,應付考試。」
我說:「你每天下午打一個電話來,電話費我來付好了。」
「沒關係,我一定打。」她說。
「你可別叫我等。」我說。
她感動的說:「你真好,你對我真好,有你這樣的朋友,我也不應該抱怨了。真的,我不會叫你失望的,我沒有那麼傻。」
我轉過去換衣服。
那個女孩子泛舟的情形又出現在我面前,那種衣袂飄飄的樣子,在微雨下,象牙白的臉。
我低下頭穿襪子穿鞋子,我說:「這雙鞋子,要廿鎊呢。」
小平說:「可真漂亮。」
我向她一笑。她的聲音心平氣和。
我說:「我的東西都留待你替我收拾,記住打電話,別玩得太瘋。」
她點著頭。我一個人走了,在火車上,我叫了三文治吃,車窗外的郊外風景,是一色的綠,看慣了,真有點悶。但是活著總是好的。悶管悶,可是活著總是好的。像小平,她一直活下去,不一定有什麼大團圓的結局。可是至少她母親有個訴苦的對象,我有個人陪著去劍橋。
三天後小平回來了,我們放完了假,依舊去上學。拖著沉重的書包,日子過得跟以前一模一樣,刻板得叫人炸開來,可是不知怎地,我們兩個人都不再抱怨了,小平尤其一聲不晌的工作著,有時只見她在紙上書寫:人生在世不稱意,不稱稱意。
是的,大家都不稱意,不相信到街上去問問,有誰是活得特別稱心樂意的。我與小平有一種默契。咱們積極地活下去,消極地過日了。積極地做事,消極地做人,有很多事是不能控制的,凡事只好看開一點。
城市戀愛
早晨。
九點半。
我睜開眼睛。
馬上想到昨夜發生的事。
身邊的女郎還在,正熟睡,桃子色的被單擁在胸前。她臉型是鵝蛋,睫毛很長,嘴唇略厚而柔軟,身裁高挑,最漂亮的是她的胸脯。
初秋的早晨,冷氣機微微呻吟,陽光淡淡,從米色窗簾照進來。我看腕表,九點半。
昨天她問:「你不把手錶脫掉嗎?」
我反問:「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