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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頁     亦舒

  姊姊去過一年英國,一事無成的回來,又去一年美國,也是一事無成的回來,可是人家開玩笑地說她留英留美,她卻矜持地笑,笑得這樣的於心無愧,我真覺得她丟臉,可是一個人的本事是如何騙倒自己,姊姊既然有這樣本事,我不必替她擔心。

  她是這樣的人……很樂觀的,沒有大腦的……就像一頭蚱蜢,春天的時候盡量歡樂,她沒有冬天,自然也沒有明年,因此也沒有煩惱。

  到人台北後沒多久始識得一大班人,整天不是在李家就是王家,瘋瘋癲癲的開舞會看電影,她喜歡把頭髮梳成一條馬尾巴,穿各式各樣的大花裙子,後來大花裙子不流行了,她又改穿袋袋裝。

  很久很久之前的事了。

  然後有一天,舞會開在我們家裡,我自下午其便在房間了看武俠小說,不去打擾姐姐。姐姐進進出出的說:「……小豆,今天是中秋。」我說:「別瞎攪了,熱得發昏,怎麼是中秋?」姐姐說:「不騙你,傭人都在吃月餅。」我問:「那麼爸爸媽媽呢?往年中秋,大家至少在一起吃頓飯。」姐姐說:「他們也許在新加坡,有什麼關係呢?月餅哪一天不可以吃?你也太那個了。「

  我說:「聽說發財的父母才那麼忙,他們發了財嗎?」

  姐姐對著鏡子左顧右盼,她說:「我們家不是暴發戶,咱們是一直有錢,你要記住。」她很驕傲。

  「有什麼分別?」我問。

  「分別很大。」她說。

  「你暑假後幹什麼?」我問她。

  「何必一定要幹什麼?」她反問:「什麼也不幹!不可以?」

  「我十五號要去倫敦,今天是十號了,爸爸媽媽總會回來吧?」我問姐姐。

  「錢已經替你匯到那邊銀行了,飛機票全訂好,又替你做了兩件皮大衣,你怕什麼?不敢去?」

  我說:「那感覺不好。」

  「真奇怪,咱們家裡人坐飛機,都是自來自去,比不得那些小家子氣,有什麼人遠遊,全家出動,哭哭啼啼──哼!」姐姐那種神情,簡直可以說是狂妄。

  我冷冷看她一眼,她長得美,她才廿一歲,我知道,可是……我揀起武俠小說,翻來翻去。

  「噯,我告訴你一件事。」姐姐很神秘的說。

  「什麼事?」我打一個呵欠,「你買了新衣服?換了新皮鞋?」

  「不,咱們家來了一個客人,早上到的。」

  「是嗎?」我抬起頭,「爸爸真是,有客人來,他也不在。」

  「他長得真漂亮。」姐姐壓低聲音。

  「是嗎?」我非常的感興趣,「多大年紀?」

  」卅多歲──」

  「那不是老頭子嗎?」我又揀起武俠小說,「你別煩我,你管你打扮,做今天的皇后吧!」

  她站起來,又照了鏡子,說:「不用你擔心。」

  她出去的時候把我的房門帶上。我馬上放下小說,真是悶,還好還有幾天便得離開家去闖世界。銀行有那麼多匯款,世界不會難闖,況且又可以先住在親戚家中,直到找到理想的房子為止。我覺得非常的興奮。再悶幾天,我便可以自蛹內脫出,嘗試蝴蝶的滋味。

  我起床,推開窗門,風吹來很涼爽,蟬聲不停的晌著,初來簡直睡不著覺。我順手關掉冷氣機。再躺到床上,居然睡著了。

  一覺醒來天還大亮,夏天已經近尾聲,夏日卻還正長,時間不曉得怎樣打發才好,我換了泳衣,又再跳到泳池去,游泳是最容易疲倦的,而且肚子容易餓,一個夏天的游泳、吃、睡覺,起碼胖了十磅,姐姐老叫我當心我的肚子,我早已經哂得混身上下變咖啡色了。

  我在浮床上瞇著眼睛,想像著倫敦的風景。媽媽甚至替我制了兩件旗袍,預備我在重要的場合穿著。媽媽還是好媽媽,就是太忙了一點。

  就在這個時候,二樓的陽台的長窗被打開了,有一個人走出來,太陽剛剛落山,金光萬道,因此在不清楚他的頭臉,想必是那位客人。我心想,那個老頭子。

  如果他是客人,我比他更像客人,我也是過幾天馬上要走的。

  姐姐穿了長裙子走出來,揚聲問我,「喂!小豆,你參不參加我們?我叫他們不必弄晚餐,咱們在泳池旁烤肉吃,老實告訴你,你今夜可沒飯吃。」

  我游到池邊,抬頭一看,那人已經走進去了,我說:「我不參加。」

  姊姊聳聳肩,又去忙她的。我從泳池裡爬起來,這時候太陽已經完全下了山,天空有一抹藍紫色。我上樓洗澡換衣服,姊姊又說:「你簡直曬得熟了。」我穿上牛仔褲,開電視,吃蘋果,不去理她。

  「喂,」姊姊低聲說:「我問了他要不要參加,他也說不。但是他拒絕得很客氣,一點也不叫人難堪。」

  我看姊姊一眼,「他是誰?」我問。

  「唉呀,你這個人,就是爸爸的客人呀!」姊姊說。

  「哦?」我仍然不感興趣。

  姊姊自己的客人到了,她再也沒空跟我閒談。

  在七八點鐘的時候,我接了一個長途電話,是媽媽打來的,她在香港,叫我明天一早乘飛機回那邊的家,看看該收拾什麼東西,我很雀躍,她到底沒忘掉我,媽媽還是媽媽。母親接著說:「宋先生到了沒有?是爸爸的朋友,叫他聽聽電話好嗎?」我連忙找到客房,大力敲門,叫他聽電話,隨後我回自己房間,繼續看那電視節目。

  年輕的時候,特別容易適應環境,任何事都好像在掌握之中,不會吃驚,到外國去是我渴望的。

  我不知道宋先生是幾時聽完電話的,可是他膈沒多久便走到我房間來,坐在我身邊,陪我看電視。我看他一眼,他穿了一件白襯衫,長袖子捲起一半,正在吃三文治,他並不老,頭髮梳得很整齊,向我笑一笑,非常有震盪感,忽然之間我明白姐姐為什麼念了他一整天,他是一個非常好看的男人,男性化。我並沒有男朋友,但如果要挑男朋友的話,我不會挑那些咀唇上頭帶點毛的男孩子,至少要有這位宋先生的可親感覺。

  於是我說:「三文治哪裡來的?」

  他馬上分了一半給我,我笑笑,便照吃不誤,他遞一瓶啤酒過來,我喝一口還給他。

  他坐在我的籐椅裡,看上去很舒適的樣子,但是也很沉默,頗有點寂寞。他不像爸爸的朋友,爸爸的朋友,都是……老頭子。

  電視上在演亨夫利鮑嘉的「加薩布蘭加」,但是我沒人說話已經有好些日子了,因此我顧不得看戲,我問:「你從哪裡來?」

  「英國。」他笑了一笑。

  「真的?我隔五天就去倫敦了。」我說:「地方好嗎?你為什麼回來?還去不去?」

  「地方……還可以。」

  「你回來幹什麼?」我一直問。

  他說:「為了一個女子。」

  「哦,她在台北。」

  「不,她在英國,為了她,不得不回來。」

  「我不明白,」我說:「為了她,你應該留下來。」

  他又笑,「事情沒有那麼簡單,你長大了自然知道。」

  「大人就喜歡這樣,把事情弄得很複雜。」我說。

  「說得很對,小豆,你說得很對。」他說。

  「你怎麼知道我名字?」我問。

  「我聽見你姊姊叫你。」

  「真的?」我笑,「我姊姊喜歡你,你為什麼不下去跳舞?她會很高興。」

  他在黑暗中搖搖頭。

  我開亮了一盞燈,他抬起頭來,我吃一驚,他真是漂亮,眼睛十分亮,眉毛很濃,重要的是,他百份之一百像個男人,高大強壯。

  於是我說:「你是個英俊的男人。」

  他莞爾,「老的可以做你父親。」但他有點高興。

  「真的?你有多老?」

  「四十。」他答。

  「真的很老了。」我問:「你覺得生命如河?是失望或是滿足?」我看著他。

  「你是一個很尖銳的小孩。」他微笑。

  「我不是小女孩子。」我說:「我有很好的身裁,每個人都那麼說。我承認我年輕,但是我不小。」

  他笑了,他們大人都這個樣子,永遠不聽年輕人在說什麼,一直笑,只會笑,彷彿咱們說了最好笑的笑話,我斜眼看著他,很不服氣。

  「年輕真是好的,我願意付出一切代價,只要再年輕一天。」他說。

  我,不明白,我真的不明白。

  他喝完了啤酒,站起來,走到露台上去。

  我問:「有沒有螢火蟲?」

  「有。」他答。

  我關了電視,也走到露台去,姊姊的客人都到了,坐在泳池旁,有說有笑,放唱片,吃烤肉。

  他問我:「那條路是通到什麼地方去的?」

  「附近的一條村子。」我說,「要不要探險?可惜有蚊子咬。」

  他看看我,又微笑,他說,「夜了,不要走小路。」

  我問:「是不是真的?一個人年紀大了就會小心謹慎?」

  他說:「一點也不錯,不但小心,而且明哲保身,像我,年輕的時候,脾氣很壞,有一句說一句,現在越來越怕得罪人,含糊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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