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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頁     亦舒

  「別叉開去,」我說:「你明明知道我指什麼?」

  「你不贊成我們在一起?」她傻呼呼的問。

  「他那麼精明能幹,你怎麼是他對手,」我很焦急,「你看你,什麼事都不懂!」

  「他不會欺侮我。」黛茜很有信心。

  我像是被人從喉嚨裡硬塞了一塊鉛下肚子似的,說不出地難過,唇焦舌爛的感覺。

  心中又氣苦,我站起來,「我走了!」

  「我們在上課,你走到哪裡去?」她問。

  「走到前一排去坐。」我氣憤的說。

  她笑。

  女孩子永遠是殘酷的。

  我一輩子不要跟她們戀愛。

  我已經決定了。

  我足足一個星期沒有睬黛茜。

  可是我老著見她,她表哥天天來接她放學,她殷殷的拉著我介紹,我又不好不理他們。

  只得勉強的打招呼,說「你好嗎?」握手。

  心中氣得要死。

  她那表哥又挑不出有半點錯,我回了家沒處洩憤,便對著母親嚷:「萬惡的金錢!萬惡的金錢!」

  「瘋子!」母親笑罵。

  「你如果真愛她,便去追求她。」老嫣子說:「在家跳踏,算是哪一門子的好漢。」

  「我不追千金小姐。」我說:「我不是趨炎附勢的人。」

  「你這個人倒是怪怪的,一點不肯吃虧。」媽媽說。

  「她肯住我們這裡嗎?她肯穿我們穿的衣服嗎?她肯嗎?她老子有的是錢,可以供應她舒適的生活,我豈不是變成招郎入捨?」

  母親冷笑,「聽你的話,你肯入捨,人家未必招你,你這麼快就害怕幹什麼?臭美。」

  我狂叫一聲,「我不要聽,我不要聽!」

  我失眠了。

  但是我仍然不肯向權勢低頭。

  結果,黛茜表哥回蘇黎世去了。

  過了三天,我忍不住問黛茜——「就那樣?」

  黛茜說:「我都不知道這幾天發生了什麼事!你那青春期呢,已經過了,更年期呢,又沒到,行動為什麼這麼古怪?」

  「就那樣?」我問:「什麼也沒有發生?我尋遍了報紙,都不見你們訂婚的消息。」

  「誰說要訂婚?!」黛茜愕然。

  「他們不是說你們看上去正是一對嗎?」我怪聲怪氣的說。

  黛茜把書重重的在我桌上一摔,「我那麼多同學,如果人人像你這麼滑稽,我可受不了。」她捧起書轉頭就走。

  之後她看見我實行冷淡起來。

  甚至有一次,她聽見遠足隊中有我,馬上拒絕參加,因為「那個人陰陽怪氣的」。那個人自然指我。

  我幾乎被氣得昏過去。

  我彷彿與她疏遠了,事實上也沒有怎麼與她接近過。

  學校裡的規矩是分系不分派,我與黛茜如此「勢不兩立」,引起很大的話柄。

  這些日子以來,我生活一直不愉快,腦子裡似少了一根筋似的。

  媽媽說:「你何苦跟自己作對,你明明是喜歡她的。」

  跟自己作對。

  我問我心:到底怎麼想法?

  我承認我喜歡她,可是我不敢追求她,怕碰釘子,為了怕受傷害,我徹底地保護自己。

  我不願把她的影子種入心房。愛人是很痛苦的,萬一她不愛我,我就慘遇落十八層地獄。我們相愛的機會甚微,她是千金小姐,我是窮小子。

  我希望我從來未曾認識過她。

  兩個不相配的人在一起,能夠有什麼好結局?

  只是為了她有錢。

  同學有為我們講和的,我嘴強,「我無所謂。」我說。

  她說:「我也無所謂,男人那麼小器,真是奇怪。」她又加了幾句,「人家說學生時期應最愉快,可是學校裡也有黑羊,我為什麼要跟這種人生氣別瞄頭?我根本就不稀罕,我才不跟這個圈子的人爭!」

  我覺得她這幾句話說得太勢利。

  黛茜明顯的指出,她讀書是為讀書,不如我們,是為了得到一張文憑以及將來更好的工作。

  我們之間的隙痕更深。無從解釋,黛茜若是一貫刻薄成性的人,我反而不生氣,但是她一直客客氣氣,和藹可親,忽然對我這樣,更覺得她對我有成見。

  這種種不和並沒有影響我的功課,只不過比從前沉默得多,先一陣子說得太多,現在凡事看淡了,只管努力做份內的事,像機械人一般,喜怒不形於色,小心翼翼。

  聖誕節的時候開舞會,我並沒有報名,也不知道該帶誰出席。

  如果黛茜可以,我願意邀請黛茜。她是我唯一想邀請的女伴。

  不過廿四號一大群同學把我拉到舞會之中,人們是善忘的,他們已忘了我與黛茜不和的事。除了當事人之外,誰也不記得。

  黛茜穿了一件黑絲絨的露胸晚服,她的男伴並不是學校裡的人,我們都不認得,想必又是什麼地方的鬼博士,律師,醫生之類。

  黛茜仍然那麼美貌可親。

  我忽然開始喝氈湯力,喝了很多,因為是空肚子,是以很快頭暈暈的,渾身脫力。

  難怪人家要喝酒,的確有一定的效果,我心中的不快頓時減了一半。

  但見舞池中人影婆娑,衣香鬢影,我深深歎口氣。

  同學上前來與我攀談。

  我們談到前途問題。

  「眼看就畢業了,」一個說:「其實,我們的前途不一定樂觀,目前人浮於事,多少美國回來的學士碩士都只拿三千元一個月。」

  另一個說:「大不了去教書。」

  「教書才二千多,還是私校,官立學校沒位子。」

  「做一輩子也不出頭。」

  「去考政府工作吧。」

  「即使願意做,政府機構中的人沒有氣質,還不是你爭我奪的,而且缺乏上進,組織毫無條理,進了那個彀,出來就遲了。」

  「全社會的機構都是這個模子,除非你一輩子不踏進社會,除非個個是犀黛茜,否則失望是遲早的事。」

  「情況真如此壞嗎?」我問:「可是我有工作能力呢。」

  「可是人家懂得拍馬屁,你懂不懂?你肯不肯降格?」同學笑,「你睇你這種脾氣,口直心快,藏不住半點心事,什麼事都火爆火爆,將來做死了也不過是底層的一條牛。」

  我不服:「我不信邪!」

  同學又笑,「當然,光拍馬不做事,也行不通的,這種人多數與你同一階層,升不了級,那些既能拍又要能做的人,才步步高陞——他們都如此說。」

  我又喝一杯酒——「我為什麼要與這種人共處一室?」

  「為生活!」他們都笑。

  「虧你們笑得出。」我罵。

  「人長大了要是還能哭,我馬上就大哭。」一個同學說。

  我搖頭,「對酒當歌,人生幾何,原來如此。」

  「這小子喝醉了!」有人笑。

  我說:「我不想做事,我不想搞人事關係。」

  黛茜走過來說:「你們說些什麼?好熱鬧。」

  「黛茜,你最好了,」馬上有人七嘴八舌,「不明擔心出路問題,你畢業後打算做什麼?」

  「我想自己獨立過活。」她說:「免得人家因我的家庭而看我不起,疏遠我。」

  我有點難堪,這明明是說我嘛。

  「這種人你理他做什麼呢?」有人說:「黛茜,你幫幫同學的忙才是正經事。」

  黛茜剛想說什座,大家起哄說:既舞吧,船到橋頭自然直,別說這種心煩的事兒。

  我被擠到黛茜身邊,乘著酒意問:「跳舞?」

  她沒有拒絕。我與她舞起來。

  「今天你很漂亮。」我由衷說。

  「謝謝。」她說。

  「還有短短幾個月,一班同窗便要各散東西。」我說。

  她說:「我們有同學會,別怕。」

  「將來出去勾心鬥角的,連恨一個人都不能徹底的恨。」

  她笑起來,「哪兒有如此嚴重呢,人與人之間,偶而相逢,一剎間分手,何必恨他們?」

  「你是恨我的!」我有點醉。

  「我當然恨你,我們是同學,交情不一樣。」

  我傻氣的笑。

  「你不如回家吧,看樣子你身子不大舒服。」她勸我。

  「我先送你回家。」我說。

  「我有朋友送我,你自己回去吧。」她說。

  「不,我今天一定要送你。」我堅持著。

  「你別這樣好不好?」她笑,「聽話自己回家。」

  我很生氣,我說:「你從來不曾喜歡過我。」

  我掉頭走出去,黛茜跟在我後面,「風很大,你回去吧。」

  我揮著手,「你一直對我有偏見,不肯給我一點機會。」

  「別在泳池邊晃,喂,當心——你——」

  我在泳池一側身,腳底一滑,馬上摔進水中。

  他們七手八腳的把我打撈起來。

  「凍死他!」

  「幸虧明天冬泳比賽,池中有水,否則摔死多過凍死。」

  我牙關打戰,裹著急救室的毛氈回家,當夜便發燒。

  家裡怕我有什麼不測,為安全計,把我送進醫院。

  我的酒醒了,心中十分懊悔,聖誕節在醫院中渡過,非始料所及。

  黛茜來探我,言語中很多埋怨。

  我很沉默,早知我們之間可以籍這次意外而和好如初,早該摔進池子裡浸它一浸。

  我發覺我深愛黛茜,一旦停止與自己的意志力打仗,整個人崩潰下來,握著黛茜的手不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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