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哪個孤假虎威的討厭人!我說:「讓開。」
他退後一步,我看他一眼,劍眉星目,長得好不英俊,只是面孔上沒有什麼表情。
我說:「我們是來裝玻璃的,你跟舒老先生說,叫他放心,今晚下雹子也不怕,保證有窗戶。」
他不出聲。
師傅同我說:「沒問題,一下子就做好,林小姐,你先回去?」
「我坐此地監工,我沒事做。」
那塊玻璃路遠遙遙,是從英國帶回來的。玻璃上隱隱刻著兩枝百合花,非常的含蓄美麗,陽光照上來,有兩種透明度,這扇窗向北,斜陽曬過來,別有一種風味。
我愛這塊玻璃。
那個年輕男人也看出瞄頭來了。
「這塊玻璃是哪裡來的?」他沉聲問。
「是我借給你們的。」我說:「將來舒老先生一搬家,要還我的。」
「很美。」他說。
我總算露出一絲微笑,「謝謝你。」
管家走上來,「舒先生,一切沒事了,我已告訴張家,請他們別叫孩子在下面玩球。」
我還不醒悟:你是舒先生的公子?」我問:「請代我向他道歉。」
「我是這裡唯一的舒先生。」
「什麼?」我問,他不是老頭子嗎?〔你?」
「謝謝你,林小姐。」他向我微微鞠躬,走出去。
他是舒老先生?
我愕住,這麼年輕,才三十多歲,這麼漂亮,怎麼可能他就是舒先生,一天到晚在屋子裹不出去?難怪他面孔上沒有一點神采。
即使喪失伴侶,也不必如此——即使——我笑出來,事情不臨到自己頭上,是永遠不會知道的,說起別人的時候,總是輕描淡寫為之,真正發生在自己頭上,哪兒有這麼輕鬆! 我坐著看師傅換好了玻璃,收拾一切工具,臨走的時候我同管家說要見一見舒先生。
「不用了,」管家仍然那麼傲,「舒先生請你開賬單來。」
拒人千里之外。
我真想開一張一萬鎊的支票給他,後來想一想,算了,是我自己不好,何必爭這種意氣。
回到家,吃了飯,又是聽音樂的時候。
最近我喜歡聽一些毫無意義的情歌,輕綿綿,懶洋洋,濫情傷感,但在寒冷,下毛毛雨的春天黃昏,我都為之感動,幾乎落淚。
像「假如你離去,
在一個夏日,
你不妨乾脆把太陽也帶走,
我會漸漸死亡直至下一個再見…」
我也想出來找伴侶,但胡亂地,忽忽的,找得到誰呢?人家已經一雙雙一對對…我
「霍」地站起來,不再去想那個問題。
黃昏是最難熬的,過了黃昏,天色全黑,我也就認命,很快又是另外一天,明天又看看有些什麼新的失望。
可怕的黃昏。
我走到露台.抬起頭看我的芳鄰,他書房的燈又亮起來。他的氣質那麼好,難道他不用工作?這麼全心全意的傷感,在今日也很難得了,是一種奢侈,我也為死去的感情哀悼,但我還是生活得很好,工作得很上軌道,一切與常人無異,我的心再憔悴再破碎,也只有自己知道。
但是這位舒先生索性放棄世上一切來為他妻子悲哀,我覺得偉大之餘,未免浪費一點。
死去的人已經死去,將來在天上,總還可以見面,活著的人卻要比往日更努力才是。
第二天,星期日。
張家四個孩子跟父母出海遊樂去,我一個人,既不想出城,也不想找朋友,就一個人對牢牆壁練網球。
練累了,坐帆布椅子休息。
天色仍然陰沉。使我想起當年在英國留學的苦況。那麼大的異鄉,只有我一個人,天天早上捱一條三十分鐘的路去上課,迷茫落泊,一點也沒有別人念大學的樂趣,就這樣過了四年,實在忍不住的時候,也跟著人到派對去,更覺無聊,完全是時間上的一種浪費。當然,後來拿著文憑回來,父親龍顏大悅,在遺囑上為我添了一注…不過這已經是題外話。
我覺得現在的我,跟那個時候的我一點分別都沒有,同樣的徬徨無依。
我不是不能夠獨自支撐生活,面對世界,太可以了,太能夠了,甚至比許多男人都做得好,但是我不喜歡這種孤清的生活,我盼望獲得終身伴侶。終身的,不勞我每隔一段時間又要出去找。
四號舒家的女傭挽看菜籃子出來,由司機送下山買菜。
萍姐老埋怨她沒有同樣的待遇,她得用公共交通工具。,
我歎口氣。
那位舒先生可以請我進屋吃杯茶呀,為什麼不?但人家心中根本沒有我這個人。就算記得我,也未必要請我喫茶。
我只好百般無聊的回屋子去。
萍姐問我:「不出去呀?」
「你最好我出去,你不必做飯。」
「當然。」她說:「人家年輕小姐,天天有人約。」
「我不年輕了。」我說:「我沒有力氣玩。」
「假的!」萍姐認為我不出去,就是跟她過不去。
我躺沙發上看書。
最近生意也淡,整個人懶得厲害。
忽然萍姐過來說:「小姐,隔壁舒家來借東西。」
「借什麼?」我奇問。
「借煙羊肉,他們傭人進城去買,買不到,有一次見我買過,所以問咱們有沒有?」
「咱們還有沒有?」我問。
「尚餘數片。」
「借給他們好了。」
我心嘀咕,巴巴的想吃這個,真奇怪,除了夾麵包或與臭芝士同吃,煙羊肉並不好滋味,又不是下午當點心,這個姓舒的人真怪。
「他們的傭人嚇得什麼似的,舒家主人好凶。」萍姐說。
我打蛇隨棍上,「所以呀,你還不知足。」
萍姐無甚言語,取了煙肉,交予他們。
而我,繼續過我那孤單的星期日。日復一日,不堪寂寞,默默忍耐,有苦自知,再這樣下去,我都快放棄春天。
要向四號的舒先生學習控制寂寞之道,問他有什麼辦法,可以耽在屋內,日日夜夜不出門一步。
真行。
他屋子的裝修也很普通,並沒有什麼驚人之處,莫非他睡房收著十架最新電子遊戲機,天天打太空怪客打到天亮?
我的想像力隨著他的神秘感飛馳。
也許他有一個秘密情人,夜夜由司機接來幽會,他根本不愁寂寞。
我笑出來,我實在太無聊了。
過數日他們家傭人買來一大包煙羊肉還我們,怕有半公斤,真是神經,這種肉吃不光會乾掉的,多買是浪費。
但舒先生是最懂得浪費之道的人,還有什麼比時間更寶貴?至少他懂得把大量時間付之流水。
他們傭人很感激,時常送些零碎食物來。
舒家的食譜完全歐陸風味的,我深深奇怪,除非住在赫爾辛基或是哥本哈根這種地方久了,否則無法吃這類食物。
我很好奇。
不過萍姐為我解答這個謎。
她說:「舒太太愛吃這類東西,做好之後,放在她生前坐的空位子前,過一會兒,又拿走倒掉。」
「什麼!」我張大嘴。
「多久了?」這個癡心漢。
「二年多都如此。」
嚇死人,這是幹什麼!
「他們說舒先生平時一句話也沒有,但半夜他對著去世的舒太的照片哭。」
我的天,太過份了。這種無盡的愛發生在現實生活中,感覺不是淚漫,而是恐怖,真虧他們家的傭人做得長。
作為旁人,我應不應該有所表示?
當然不應該,我有什麼資格去干涉別人生活方式?他會報警抓我。
張家的孩子纏牢我叫我教象棋,我只好陪他們混。其實我做人何嘗不消極,跟孩子泡也不出去尋訪有可能性之及格男人。
下完棋我們溜冰,吵是很吵,但我想白天無所謂。
不過那個管家仍然出來干涉。
我很生氣,對他說:「叫舒先生把整座山買下來,豎塊大牌子,叫生人勿近,近者槍斃」,那豈不是好?現在他沒有權說話。」
「可是——」
我一手推開,進入舒宅,春見他沉默的站在管家身後。
他俊朗的面色蒼白得透明,鐵青著臉,盯住我。
我跟他說:「今天有太陽,奇古拉伯爵,我們正常人是在白天活動的,難免有聲音吵耳。」
他回答:「不是我自已怕吵。」
「那麼是誰?」我直率但溫和的問:「是誰怕吵?是舒夫人嗎?她已經去世很久了。」
管家聽見我這麼說,連忙低下頭,退後一步。舒先生的臉色更難看,他說:「林小姐,請你出去!」
「我出去無所謂,但是你還要沉迷在這個夢幻世界裡多久?」我輕輕的問:「人死不能復生。」
「請出去!」
我轉頭離開。
咦!為什麼要關心這個陌生人?跟我有什麼關係?為什麼要同他說這種話?人家愛哭死,那是人家的事,身為一個現代人,應有鐵石之心腸,自掃門前雪之瀟灑,我怎麼會這麼婆婆媽媽。
我臉紅。
我要改一改這個脾氣,萍水相逢的人,哪管得這麼多?
一連好幾天,我都為自己的多事而害躁,不敢出門。
張家的孩子來,我們只在地下室打康樂棋。
舒氏愛做情聖,我有什麼辦法?奇是奇在他沒有朋友,也沒有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