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身後沒有那個討厭的男人。
她說:「對不起。」
「對不起。」我也說:「我對不起。」
「我真不知道他是那麼粗魯的一個人。」費薇思說。
「不好。」我說:「現在明白可不遲。」
「真是…而且人品也壞,見一個愛一個。」她說。
「沒關係,那麼現在你決定不睬他了?」
「當然,」她苦笑,「天下那有這慶幸運的人,一碰上就戀愛,然後結婚至壽終正寢。」
「有是有的,不過也不值得慶幸,很乏味的。」我說。
「你倒是一個有趣的人。」她笑笑,「很看得開。」
「工作還開心嗎?」我又問她這句話。
「工作倒還好,你知道咱們女人對工作的態度:可有可無,誰還真做一輩子呢,又有幾個創業立名的?不過是混口飯吃,消磨時間,如此而已。」
我笑笑。「我今年也畢業了,男人做工,態度不同,我覺得男人若不把工作做好,得不到女人尊敬。」
她點點頭,這倒是真的。男人需要工作帶來的美態,像你昨天看見的那位先生,他跟我說他是副經理,後來證明原來只是一個書記,不要怪我們女人勢利,忽然之間他在我心目中便貶了值——不知為什麼。」
「因為他說謊,你看輕他。」我說。
「大概是。」她說。
「暑假後我不能再上工。」我說:「我可否打電話給你?」
「當然。」她把公司的電話告訴我。
我默然。我還以為有點希望,現在知道問題不在這裡,她無論有沒有男朋友,都不會看中我。
「上班時間到了。」我提醒她。
「是的。」她說「再見。」
「再見。」我說。
她轉身走,背影婀娜多姿。
她不喜歡我,我仰天歎口氣。
母親說:「喂,人家費小姐現在沒男朋友了。」
「我知道。」我答。
「你還等什麼?」母親瞪看我。
「媽媽,我約過她多次,只是她沒有興趣。」我分辨。
「沒有興趣,怎麼可能?你什麼地方差了?」
「這與我的條件無關,人家不喜歡我,我是皇子人家還是不喜歡。」
「天下有這麼傻的女孩子,以後我再也不管這件事。」
「謝謝天。」我噓出一口氣,她青不管就好。
每天早晨她仍然放下一元半,鹹牛肉夾芝士三文治。我把食物遞過去。我們的交往限於此。
終於有一天我說:「這是最後一天了。」
「最後一日?」她不明白。
「是。」我說:「明天我回去唸書。」
「啊是。」她想起來,「你要回港大,是的。」
「我有空可以打電話給你?」我問。
「自然。」然而這不過是客套。
我知道。
「再見。」她說。
「再見。」我說。
我回去讀我的土木工程。身邊有很多女同學走來走去,打扮得花枝招展,也有太陽棕的皮膚,也有白裙子,但是看來看去,沒有像費薇恩這樣的,真是除劫巫山不是雲。這是我的不幸。
父親一日回來跳腳:「真倒霉!我竟不知那小子的手腳不乾淨!你想想,食堂一個月才賺多少?他竟捲了逃走,又是老朋友的兒子,人家父母跪下來苦苦哀求,我不能報警,可是現在食堂裡真沒有人做,我自己又走不開。」
母親:「你跳有什麼用?難道叫兒子停學去幫你?」
父親的眼光落在我身上。
「你——」我恐懼的退後一步。
「你放了學盡打球看戲逛街,你為什麼不來幫幫我忙?」
「我。」我說:「我不高興在這種地方兜圈子,我情願做些有益身心的事。」
「好,我告訴你,你老子的身心決要崩潰了,你難道不關心?」
「你想我怎麼樣?」我問。
「早上來幫忙,星期三星期六你沒事,也來幫忙。」
「那我豈不成了這個食堂的奴隸了!我原本當是暑假工作,真是的!」我埋怨。
「我養你這麼大,你竟想做哪吒?」他喝問。
「好,我去我去!」我大嚷。我翻不出托塔天王的手掌。
我其實不介意做油膩的工作,但是我十分介意再度看到費薇恩。
見到她我不知道說什麼才好。
我答應:「我明天一早便去,好了吧,爹你請息怒吧。」
「這才是好兒子,你想想,八點到九點,趕到學校才九點半,你十點鐘才有課,急什麼?」
但是見到費薇恩,我說些什麼才好?真是的。
再約會她?我並沒有那樣的厚面皮。
我在廚房自自然然做好一份鹹牛肉三文治,專門等費薇恩來拿。
但是一個早晨又一個早晨,不見她的影子。
怎麼一回事?難道她不吃三文治了,在別的地方早餐?我又渴望見她,又不想見她,在廚房中精神恍惚是危險的,刀一滑,差點沒切掉手指,也去掉一層油皮,血流如注,我用紗布包裹手指,長歎一聲。
多少英雄美女都過不了這一關,我只是個凡人,為情煩惱也是應該。
我去打聽費薇恩的下落,別人告訴我,她已離開了工作崗位。我如五雷轟頂般。「人呢?」到什麼地方去找她?他們也不知道,只曉得她現在政府辦公。「什麼部門?」不清楚。逐個部門打電話去找吧。我一整個早晨捧看電話,撥爛了手指:市政事務署、政府新聞處、差餉估計處、戶口統計處、警務署、民政司署、房屋司署。我既不知她的職位,又不知道她詳細一切,老是說:「……我是她的同學,回來看她,我只能在香港逗留三天,是,她叫費薇恩,約廿二歲,是,很漂亮。……」
找了一個上午,都找不到她。
政府部門。在下午我抽空再找,終於在稅務局找到了。她來聽電話時說:「我是費薇恩,閣下是誰?」我呆住。竟不知如何回答才好。我忘了為何找她,只知道必須要找到她,見一見她。
「你記得管食堂的那個人嗎?」我硬著頭皮問。
「呵,記得,當然。我也想告訴你我轉了工作,但是又看不到你,」她的聲音很愉快,「有什麼事嗎?」
「沒有什麼事,只是想……見見你。我沒有事。」
那邊怔一怔。
「能約出來嗎?」我問:「如果沒空晚飯,午飯也可以。」
「晚飯吧。」
「明天,明天行嗎?」我問:「明天不行後天。」
「明天好了——」
「謝謝你,我在你寫字樓門口等,你可記得我的樣子?」
「噯,別這樣好不好?」她笑,「當然記得。」
「明天見。」
「再見」。」她掛上電話。
我放下聽筒的時候只覺一手心是汗。希望她明天不要再帶著一個男朋友出來。否則我的皮再厚,也不能夠再打電話給她。我摸摸面孔,其實皮也夠厚的了。
回家猛照鏡子,我也不知道什麼地方不討費薇恩歡喜,以前約會女孩子彷彿沒有什麼困難。
第二天我五點鐘便到稅務局樓下等,我早已打聽好,政府各部門的下班時間是五點十五分。
我站在門口踱來踱去,門口等女友的男生很多,並不覺異相。我穿著白卡其褲子,白T恤,我的「校服」,也沒有刻意打扮,一手抱著帆布袋。
費薇恩準時下樓,我的心落地,她單獨一個人。
我叫她:「費薇恩。」
她轉過頭笑。我覺得她的笑容比任何女孩子都漂亮,她的眼睛比任何女孩子都亮。「費薇恩。」
我說。
「放學啦?」她問我。
「早放了。」我說:「到什麼地方去吃杯茶?吃飯時間還沒到。」
「早點吃也好。」她看看我,「贊成嗎?」
「唔,我知道有個地方,來,跟我走。」我往前走。
「你這個人,怎麼一離開飯堂,就完全不同似的。」她笑。
忽然之間我覺得我受的委屈已達到巔峰,再也沒法子忍受下去,我反問:「是不是以前太像一個小廝,現在比較像個大學生?」
她一征,站在路邊,臉上微微變色。
我顧不得那麼多,如果她給我來個不理不睬,掉頭就走,我也認命,但不把心中的話說清楚,我真快要生肺病了。
「你看我不起,是不是,因為我整天站在櫃檯後面,一毛兩毫的收帳,身上圍著白圍裙,拿著塊布抹桌子?你這次出來是因為我苦苦哀求你次數太多?你同情我?你可憐我?」
她站在路邊,看看我,不響。
說完這番話之後,我才害怕,怕她走掉,我抓住她的手臂說:「費薇恩。」人來人往,我再也看不到其他面孔,我只看到費薇恩。
費薇恩低下眼睛。
我把目光盯在她臉上,她也快離我而去,我以後再也看不到她。人生便是這樣,想要的永遠得不到。
我自口袋裡掏出一包東西,遞過去,我悲哀的說:「芝土鹹牛肉三文治,做給你吃的。」
她接過,忽然笑了一笑,開口問:「就吃這個?晚飯呢?」
「晚飯?」我問。
「我一心一意出來與你吃飯,怎麼,你不去?」她問。
「你——你還肯去?」我瞪大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