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你的!」
「誰不花男朋友的錢?你說!說穿了不過多花點與少花點的分別而已,不見得你與男友出去真的一人付一次賬那麼公道。有辦法的女人能叫男友送鑽石項鏈,沒辦法的只能吃頓飯喝杯茶,這點點分別。」
說得也很有道理,但難免淒涼一點,把女人的命運一言道盡。牡丹雖好,總得綠葉扶持。
另一個又說:「就算是男同事幫你挽一下重箱子,又何嘗不是利用了男人。男女要平等,談何容易!別做夢了,如此長久在打字機前埋沒青春,不如出外好好利用青春。」聲音很是厭倦。她們有時候也頗具感性。
「別說了,越說越悶。」
我假裝在翻閱畫報,彷彿沒有把她們的話聽在耳朵裡。
我的工作很輕易空閒,我寧願忙得不可開交,沒有多餘時間來思想。現在空得要命,回到家中大把精力,只好看電視來消遣,無聊得要死。
有時也看到姊姊在電視節目裡客串唱歌。她那歌聲真是不敢恭維,何止聽出耳油!不過她的相貌、身裁、颱風倒是一流的,在電視小盒子裡扭來扭去,節目是預先錄好的,我看見她聚精會神的看著自己的表演,狠狠的白她一眼。
神經。姊姊早已患上自戀狂。
在寫字樓裡,我也會聽到一些令我震驚的秘密。
那一日我在解手,正想推門出洗手間,聽到我那兩位女同事的竊竊私語。
「──當然啦,是老闆女友的妹子,自然高薪得閒,無所事事。」
我怔住?誰?在說誰?
「老闆好寵他女友,要什麼給什麼,其實這次真多此一舉,每月撥三千元給她不就行了?何必天天來上班?頂辛苦的。」
我的面孔漸漸熱了起來。這不是在說我?
只聽得她們繼續說下去:「我也覺得奇怪,咱們老闆精通國、粵、滬語,無端端找個中文翻譯理
「我真羨慕人家好福氣;什麼事都有貴人相助。在中環,三千元一個月的工作也不是容易找得到的,每天打扮得漂漂亮亮,來坐著,有什麼不好?」
我悶在小小的洗手間裡差點沒昏過去。
聽到她們離開了我才敢出去。一到辦公室,連忙收拾自己的雜物,一聲不晌,也不辭職,忽忽便打一個包,離開寫字樓,那兩位小姐面面相覦。
我真覺得丟臉丟到「天不吐」去了。一個堂堂的大學畢業生──找份工作也找不到,要姊姊鬼鬼祟祟的拉關係。讓她的情人虛擬一個位置,好讓我有份工作做。我簡直不相信天下會有這種事!背後還叫兩個女秘書嚕裡嚕嗦,氣得我根本不想踏出家門一步。
到家姊姊正在吃她的「早」餐,我的面色大變,在她面前一坐,便開始發炮。
「姊姊」我說:「我再不成材,也不需要你出到這種魑魅魍魎的伎倆!」
「啊」,她很鎮靜,「你知道了?」
「這種事遲早誰都要知道的,難道還想瞞我一輩子?」
「做人糊塗點的好。」她歎口氣。
「你這種做法簡直對我是一種侮辱!」
姊姊抬起眼來,冷冷的說:「侮辱?你恐怕不知道侮辱是什麼呢!咱們一爹一娘生下來的兩姊妹,憑什麼你那麼嬌貴,可以念到大學畢業?憑什麼我自小得在男人堆中混?現在你倒來質問我什麼是『侮辱』!妹子,恐怕我會比你清楚吧?」
我的氣忽然全消了。「對不起,姊姊。」
「我見你坐在家中悶,不如出去做份工作──」
「姊姊,是我狗咬呂洞賓──」話還沒說完,眼淚已經流了下來。
「你呀,」姊姊歎口氣,「你還差遠呢,動不動流眼淚,那還不哭死。我從此也懶理你的事,反正我自己有自己的打算便行。」
她站起來回房間。
我追上去,「姊姊,我明白,我欠你太多,姊姊」
「算了,」她轉過頭來,「我要結婚了,嫁的便是你那老闆,他決定與妻子離婚娶我。」
「結婚?姊姊,你要結婚?」我衝口而出,「那麼我呢?」
「你?卜她沒好氣的說:「你已經長大啦,你自己做人去!!我如何又跟你一輩子?跟得你久了,吃力不討好。」
「姊姊,對不起,我對不起你──但恭喜你,姐姐,你們什麼時候成婚?」
「什麼時候方便,什麼時候結婚。」她第一次在我面前如此頻頻歎氣,「難得我也可以上岸,也不計較那麼多了。」
「我──」我心中打了好幾個轉,哽咽起來。
「我『從夏』以後,」她似笑非笑的說:「妹子,你再也不是個『出污泥而不染』的好女孩了,儘管這污泥把你營養得白白胖胖,你心中何嘗不想早日脫離我,現在償了心願,你該如何慶祝?」
「姊姊,我發誓我從來沒有過這種想法。」
「有沒有隨得你,我不與你說那麼多。」她站起來。
她果然搬出去結婚了,看樣子並沒有完全原諒我。原來住的房子全歸我。我不想住這麼大的房子,決心完全獨立,在外頭找了層中等住宅區,兩房一廳,千餘元租金,同時也找到一份真正的好工作──在津貼中學要教英國文學,雖然頗有點入不敷出,但晚上找了兩份補習來做,也應付得過去。
不是說我不想沾姊姊的光,而是我不想再假撇清,一邊依靠著她,花她辛辛苦苦,不知用什麼法實了回來的錢,一邊還裝著與她背道而馳的樣子,可惡。對她也太不公平。她被一個妹妹拖著廿多年,如今也該輕鬆一下。
我一直有與姐姐聯絡,她一切都知道,但並不干涉,也沒有任何意見。
我想約她出來見面,她都不肯。她在電話中說:「你這樣就很好,我們不必見面,我最近很忙,如果你支撐不下去,我們再想法子。」她停了停,「你的新工作如何?」
「很好。我頂喜歡教書,那班小女生都似小天使般,好不可愛,比以前那幾份工作都開心。」
「只要開心就好,你開心我也開心。你立志要與姊姊走不同的路,現在不是成功了嗎?恭喜你。」
「姊姊,沒有你,我並不見得會成功。」
「不一定。有志者事竟成,比較辛苦點也許,但沒有不成功的。我與你不同,我懶,我較為喜歡利用天賦。」她又停一停,「找到男朋友沒有?有個男件總好點。別又說我講話難聽逆耳,廿個女友也比不上一個男友,再要好的女朋友,剖心剖肺的又哭又訴,完了也各歸各回家去了,她們能送你上班接你下班?放開眼挑個好的人。」
「是。」
「是。」我說。
我的確自小下的決心,不跟她走同一路子,我們當中有一個分別,我比她幸運,我有一個姊姊,她沒有。
我益發覺得姊姊說得有道理。心底下我何嘗不像社會其他人,一半妒忌她有辦法,一半歧視著她。但因為她是我姊姊,所以嘴巴裡雖然一直護著她,其實不是那麼一回事,直到我完全在生活與經濟上離開了她,我才發覺欠她的太多太多,無法彌補,並且也真正冷靜的開始的敬她愛她。
冬日近的時候,我認識了一個很好的男孩子,尚未到春季,已論及婚嫁。姊姊得知消息,才肯出來見我,算一算,這一場氣,她足足氣了一年有多。
我們約了喫茶,我倆先到,姊姊的出現是在半小時之後,她穿著一件長貂皮,那種「秋日之霧」的顏色,高貴大方,可是戴一頂有黑色瞼網的帽子,嘴唇與指甲一般的深色桑紫紅,美艷自帶一股邪氣。
我忍不住站起來,哽咽地:「姊姊!」
我們擁抱在一起。我腦中轉出她當年獨自出來闖世界的苦經,我找工作那些「笑話」何足道!我把她抱得緊緊,廿多年來,兩姊妹真正有瞭解,我明白到她當初走上這條路的苦衷。
還是她先安慰我:「喂喂,是你大喜的日子,怎麼哭起來?」
她走了以後,未婚夫詫異說:「你怎麼會有個這樣子的姊姊?」
我馬上問:「她怎麼樣?她是世界上最好的姊姊。」
未婚夫說:「樣子很熟,像哪個女明星似的,跟你不像,你這麼樸素。」說說他笑起來。
不管怎樣,姊姊仍是天下最好的姊姊,現在完全知道了。
這是生活
昨夜我做了一個夢,夢見自己在飛機場,不知道是幹什麼去的,忽然之間機場人員問我:「你是不是在接唐?」他順手遞給我一本乘客名單,翻到某一頁,上面清清楚楚的寫青:唐子長,住址:民族路。實際上所有的乘客名單是全部用英文寫的,但這一次我看見的卻是中文。然後唐忽然出現了,他向我微笑,向我打招呼,我平靜的問及他的近況,他說他又搬家了,現有兩個女朋友,然後他的瞼漸漸變大,變得醜陋,變得模糊,我傷心地醒了。
做夢還夢得到他。他在我心目中並不醜,不但不醜,簡直漂亮極了,很少有比他漂亮的男孩子,但是做夢有什麼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