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股惡氣全出在珍納身上。
我吼:「叫我作什麼?我欠你什麼?」
珍納吃驚。「你怎麼了?我們只不過想請你去打網球。」
「你幾時不好請?你不見我在與朋友說話?」
莉莉安說:「阿細,你怎麼了?」
「別叫我阿細,我不喜歡人家叫我阿細!」
珍納忽然哭起來。
那金髮女郎說:「珍納,我們走吧。」
我才覺得自己是多麼粗暴無禮,我歎口氣。
我說:「對不起,珍納,」我拍拍她的肩膀,「別打網球,大家去喝杯啤酒吧,來,我請客。」
珍納總算破涕為笑。
瞧,孫明媚完全控制了我的情翻。
金髮女郎問:「那是你女朋友?」
我說:「是就好了。」我欲借酒消愁。
金髮女郎笑說:「我叫西西莉亞。」
好得很,西西莉亞、珍納、莉莉安。不讀來的全來了,該來的那個卻沒來。
孫明媚,為什麼拒我於千里之外?
同學們知道這事,都笑說:「原來趙只有在外國女人重中吃香,哈哈哈,在自己人前處處碰壁。」
再過幾天,快聖誕節,雪落得好大。我在食堂又碰見孫明媚。
她戴著一頂紅色絨線帽,非常精神,獨自在吃漢堡包,大口大口咬著,神情趣致。我的靈魂完全飛到她身邊去。
我苦笑,拿出一個角子,我喃喃地念:「字面便不過去,人像便過去。」
把角子一丟,覆在手中,一打開,原來是人像。再過去試一試運道。
我假裝輕鬆地趨向前去,「嗨!明媚。」
她看著我。
我問:「聖誕節上哪裡去?會不會到紐約?抑或上歐洲?有什麼打算?」
她一聲不發,拿起食物,走到第二張桌子去坐下,繼續吃她的漢堡包。
我簡直不相信有人會這樣的無倩,臉上頓時霓虹燈一般一陣青一陣紅一陣白,耳朵火辣辣熱起來,巴不得找個地洞鑽下去。
呆了半晌,看看她喝完最後一口可樂,頭也不回的走了,背影又俊俏又輕快,我又愛又恨,心中像大海起了波浪,眼淚差點沒橋下來。
她不愛我?
不不,她甚至不喜歡我。
那一天我實在很悶,約莉莉安與珍納出去散步。
莉莉安說:「這麼冷,如果你一定要人陪你散步,我們這裡的芝兒喜歡跑步,芝兒的同房貝貝也喜歡,你到我們的宿舍來,五點,她們會在門口等你。」
我無所謂;反正都是同學。我們大學有七千多個同學。
芝兒與貝貝穿好運動服在接待處等我。
她們長得很好看,你知道,廿歲出頭,青春活潑,但是外國女人再美都是一個模子裡印出來的,世界小姐也不過如此,高鼻子大眼睛小嘴巴,沒有靈魂感,不比中國女子,像孫明媚,簡直嘴角都孕帶詩意。
她們陪我在校園內跑步。有一條窄窄的跑道的雪被鏟清,濕濡濡地,春天相信不會遠了。
但是如果沒有愛情,春天與冬日有什麼分別?
啊我在渡日如年。
我們連跑三個圈子,我覺得興趣索然。
芝兒撐著腰間:「怎麼?阿細,沒興趣?」
「你怎麼也知道我叫阿細?」我氣問。
貝貝聳聳肩,「每個人都知道。」
芝兒看著我笑,「你是不是在戀愛,阿細?心不在焉的,沒想到男孩子也這麼癡情。」
「是。」我鬱鬱不樂,「我所愛的人不愛我。」
芝兒說:「阿細,這是很普通的故事,世上不如意之事常八九。我們喜歡你。」
我埋怨,「你們予我麻煩多多。」
「太不公平,阿細,」貝貝笑,「我們豈不是朋友?」
芝兒噴著白氣玩,「我知道珍納喜歡你,阿細。」
貝貝說:「我也喜歡你,阿細,我不會介意與你約會。」
「謝謝。」我不是不感動的。
「但是我們知道你是君子。」貝貝笑說。
我說:「君子要回去了。」
貝貝看天空,「天黑得早。」
我把她們送回女生大樓,迎面而來的正是我朝思暮想,夢寢難忘的意中人孫明媚!我又驚又喜,驚的是這次不知道又該如何遭她白眼,喜的是又獲得目睹倩影的機會。
明媚手挽著針線籃子,戴一副連指絨線手套。漆黑的眼睛骨溜溜,朝我身上一轉,馬上避得我遠遠,往另外一條路上去了。
我眼睜睜地望看伊人遠去,跌腳說:「她真當我是大麻瘋!」
貝貝說:「阿細,再見。聖誕我們回家,假期後再見。」
「再見。」我說。
芝兒也說:「再見。」
我取過車子,一路駛回宿舍。
因為雪厚路滑,我把車開得很慢,心想:明天要把車子送到車行去,車服上要縛上鐵鏈才行。
咦,那不是孫明媚?為什麼一個人踽踽而行?上哪兒去?這麼夜了,又冷。
我把車停下來,響號。
她看見車裡是我,臉色大變,馬上加緊腳步。
我把車窗放下:「明媚,請上車來,我送你一陣。」
她腳步更快。
「明媚。」我一邊叫一邊把車子加速。
她幾乎在奔跑,忽然腳下一滑,摔了一跤。
我一嚇,連忙停下車.下車去扶她。
她掙扎看起來,推開我,沉著聲音:「不要動!別碰我!」
把我當作什麼洪荒猛獸了。
「明媚。」我說:「為什麼拒我於千里之外?」
「我不符合你的要求!請你快上車走,」她鐵青著臉,「快走,不然我要叫了!」
我既好氣又好笑,「你把我當什麼?色狠?色魔?好,一不做二不休,你大聲喊吧,反正這條路沒有人,你叫破了喉嚨也沒有用!」我馬上做一個獰笑,「哼哼哼!」我撲上去。
誰知道她伸手給我兩個巴掌,毫不容情。
我氣了,一手抓住她的手,「你太不講理了!我完全是善意,你如果不想與我做朋友可以說個分明──」
她出力把我一推,暗濛濛中我腳步一滑,整個人向後傾,是,不錯,最不幸的事發生了,我身後是一個大池塘,校園最好的景色,春天有成群鴨子游泳的池塘,此刻結了層薄的冰,我一跌下去,冰「喀嚓」裂開,我聽到孫明媚的尖叫,然後是我自己墮水的聲音。
我並不害怕。
開頭冰水浸過我的身體,我只覺得麻辣辣地,我沉下水,天黑了,我找不到冰破的那個洞,我游上去,用肩膀頂冰,我心中很鎮靜明白,如果冰厚頂不穿,我就完了。
但幸虧冰很薄,我的頭冒出水面。
我叫:「救命!」
路邊已經停著一輛警車,四個警員鬧哄哄地用手坦探照燈射過來,大聲吶喊。
「別怕!」
「支持著!」
「我們馬上來,」
但是我一路上撞碎冰塊,游到塘邊,他們只要把我拉上岸就行了。
我雙腳踏到地上,風吹上來,才覺得寒冷,牙齒馬上上下雙撞。
警察們說:「快!快脫衣裳,脫光!」
我連手指都僵硬了,不能動,渾身痛得針剌般,不禁大喊一聲。
他們七手八腳的幫我剝下褲子外套、襯衫毛衣、鞋子襪子,一絲不掛,然後用條大毯子裡住我,把我推上警車。
「往哪兒去?」我顫抖著問。
「醫院!」他們說:「年輕人,你差點丟了你的命!這麼冷的天掉到池塘裡,幸虧那個女孩子看見你,又幸虧我們經過,不然,哼哼。」
我說:「謝謝。」
我這時才想起明媚。她現在怎麼想?她滿意了吧,看我當眾脫衣。
到醫院當然是例行檢查一番,喝了熱茶,拿了藥。
我沒生肺炎。
但重傷風。
臥病達兩星期。天天在床上哼哼唧唧。
所有的女郎都來看我,也有些寄卡片與送花來。
我躺在床上度過我的聖誕與新年。
珍納與莉莉安天天來陪我說話,明媚芳個杳杳。
我非常悶,拚命吃巧克力,體重起碼增加十磅。拚命看武俠小說,眼睛都痛了。
我又經常午睡。
睡著以後,不願醒來,我想我是為想念明媚而病了。
一日下午,我睜開眼睛,聞到一陣香味。
這不是完妹們用的廉價古龍水。
我的心狂跳,連忙轉頭。
一個女孩子背我站著,在看樓外雪景,烏油油黑髮垂在肩上。是孫明媚。
我呆著,聽著自己的心跳聲。
她緩緩轉過頭來,看見我已經醒了,嚇一跳。
「舒服一點嗎?」她問我。
我點點頭。
她勉強笑一笑,「我早該來了。」
我看看她。什麼叫秀色可餐?呵,今天的晚餐可以省下了。她竟主動來看我。
「那日……真對不起。」
不不,沒關係,沒關係。
「吃了苦吧?差點出了事呢!」她不是沒有歉意的,「我太不當心。」
跌下池塘?小事小事。一星期跌一次都不多,如果因此可以獲得她的青睞。
「你怎麼不說話?」
「我?」我才醒悟過來,「我?我不敢說,我怕你又要走。你不喜歡我說話。」
她笑一笑。「我以為你生氣了。」
「不不不。」我說:「怎麼會呢?」
「你不知道,自從警察把你救走後,起碼有一個星期我都在擔心,我以為你會向警方投訴我蓄意謀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