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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頁     亦舒

  瓊納罕,「這麼普通的一個女子?看不出野心?!」

  威廉搖搖頭,「完全看不出來,而且也不會討好男性上司,甚至故意落後幾步,不肯與他們同一架電梯。」

  積琪笑,「討好他們有什麼用?八十步同一百步,浪費精神,犧牲了也是白犧牲。」

  「那麼說來,她一直胸有大志?」

  「看不出來。」

  「她現在快樂嗎?」

  「不去說她,喂,積琪,你快樂嗎?」

  「不錯呀,我少女時代的願望,現在也達到一半,日子很舒適。」

  「那就行了,管別人在做些什麼。」

  我笑了。

  真的,傳奇歸傳奇,我們是普通人,過著平凡的日子,做著平凡的事。

  我伸一個懶腰,在日本小車後座打起盹來。

  傳奇故事為我們平淡生活添多少樂趣。

  單性生活

  對她這麼好,奉她若神明。

  百般遷就,萬般討好,她還是離我而去。

  各位親愛的讀者,別誤會,這並不是失戀的癡心漢在訴苦,我自身亦是女性。

  上文的她,乃是我家的鐘點女傭。

  可別小觀了這個她。

  唉呀呀,不得了,沒了她還真不行。

  女同事甲說:男友與女傭兩人之間任她選其一,她即時叫男友走。

  男人哪裡找不到,可是一個手腳乾淨,勤快,可靠的女傭,說什麼出盡百寶也要留住。

  這樣的例子或許誇張一點,但也可以知道女傭在職業女性心目中的地位。

  我搬出來已有長遠一段日子。

  並不是壞女孩,只是耐不住母親日夜在身邊嘮叨,一句話講兩千次,完了還要我聚精會神,嘴角含春的表示精彩--這同八小時之辦公室生涯一模一樣,老媽同上司一般會折磨人。

  聰明的小女子我一打算盤,發覺這樣子下去會得精神崩潰,工不能不做,因要生活之緣故,只得忍痛揮淚辭別慈母,獨自搬到小公寓住,落班後遂可名正言順除下面具做人。

  慈母不原諒,也只得由她去。

  畢竟在這世界上,我才最重要,我我我,我才最寶貴,叫別人委屈一下,也只好說聲對不起,敬個禮。

  開頭租間小公寓,百多平方米,由親戚輾轉介紹來一位女工,每星期只做兩次,每次兩個小時。

  記得那個時候,每早我還有摺疊被褥的時間,從不假他人之手。

  如今想起來,真像神話一樣,薪水少些也值得,職位低,上司叫做什麼便做什麼,上午九時到公司,下午五時下班,除出午飯時間,才做七小時,輕鬆寫意。

  放了工,喝碗罐頭湯,健脾益胃,看陣電視,有拖拍拖,無拖睡覺,不知多開心。

  像一切事情,做做便開始認真,兩年蜜月期一過,大家比升級,努力表現,下班越來越遲,個個挖空心思,在上司面前孔雀開屏,努力指證他人是醜小鴨等等……

  我自然不甘後人,你沒聽過有句話叫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嗎,三兩個回合,包括死拚爛斗告狀混賴,我升了上去。

  這同鐘點女工有什麼關係?

  哦,待我慢慢說來。

  升級之後,薪水加了一倍,錢簡直沒地方花,也沒有時間花,約會,有男士付帳,穿衣服並不是我至大的嗜好,又不賭,亦考不到駕駛執照,唯一的享受,不過是租一層比較大的公寓。

  阿一跟著我搬到中型住宅去。

  這個沒良心的女子要求我付兩倍酬勞,並且抱怨工作量多了十倍。

  其實按鐘頭計,我的薪水只比她略高一倍,你說可怕不可怕,而我們是要穿意大利套裝與法國皮鞋去上班的。

  不過少了她還真不行。

  這時我已疲態畢露,回到家直奔溫暖的大床,躺下喘氣,像死魚般躺著。

  晚上多夢,淌冷汗,老是聽見同事的獰笑聲,以及老闆吆喝聲。

  神經衰弱,毫無疑問。

  早上不再摺被,事實上我不再理會家中發生些什麼事,全部拜託阿一。

  她不笨,立即知道我沒她不行,先是在公眾假期無故失蹤,後則愛做不做,傢俬上灰塵一公分厚,我只得忍聲吞氣。

  三年前調職,薪水又再上去,有種飄飄然感覺,不是心中,而是腳步,身體已經吃不消,靠維他命九與雞精黑咖啡死挺,工作繁忙到已無下班時間,裁員之後不再請人,正副兩職都由我一人擔當,老闆巴不得我腳都跳上來做,忙得頭頂生煙。

  週末也要出動,外地有客戶駕到,我還得隨時應召去接客,陪下午茶陪晚飯。

  這時已經七年過去,人早已成熟,也想得比較多,午夜夢迴,也會問自己:為什麼,這是為了什麼?

  又搬了家。

  公寓面對大海二千平方米,沒有再理想的居所了。

  親友來小坐,都讚歎「真能幹唷,短短幾年而已,有幾個女孩子住得起這樣的公寓。」

  但我已經憔悴,嘴角飽含苦澀。

  親友稱讚之餘,面孔上全是問號,譬如:場面作得這麼大,怎麼嫁出去,是否心裡變態?過三十年,她是否打算自置噴射機?

  我已疲態畢露,公司裡比我年輕貌美,幹勁沖天的女職員咄咄逼人,巴不得將我擠出去,替而代之,上司為了進一步激發我工作能力,常站在她們那一邊,利用她們來踐踏我,其間血肉橫飛,不足為他人道。

  一日一日也這麼過去了。

  這是職業女性血淚史。

  已有五年沒放長假,這是策略,你不能讓上頭知道沒有你也一樣行。

  精神身體越來越差,從前約會的男友全部失散,唯一的親人只是阿一。

  阿一當然更加恃寵生驕,因為知道我沒有空同她玩。

  每日晚餐為蕃茄煮牛肉,一煮便一個月不變。

  我也累得不能出聲。

  母親根本不明白,「你可以放鬆來做。」

  你可以不做,但一定得抽緊來做,這是森林之律例,明白沒有?

  誰叫你想住海景一千平方米的公寓。

  偶然有一日空閒,站露台上,更覺如此生活荒謬。

  你得到的是生計,付出的卻是生命。

  五十五歲退休後,兩手空空,文件合攏,一個告別會,便將閣下一筆勾銷,家庭呢,伴侶呢,孩子呢,什麼都沒有。

  但,但現在怎麼回頭?

  歎口氣,憂鬱地跑出去買一堆衣服首飾作補償。

  這完全與某類女性慣養小白臉一樣,是種發洩,否則會發神經。

  在獲得成果後才發覺果子並不如預料中甜美豐滿,但怎麼辦?

  讀到吳藹儀博士的專欄,她說劍橋大學設有一年制遊學設備,學期內可以在任何科系旁聽,令我心嚮往之。

  真想飛出樊籠,到那柳暗花明文化之都,鬆弛一下,好好的活一年。

  現實生活卻不肯放過人。

  阿一說她不做了,七八九月她要返鄉下探親,沒空賺錢。

  她不認為我這裡是什麼難能可貴的金飯碗,而我,堂堂工商管理科大學生,見到老闆卻如一隻狗似,真慚愧。

  她休假,我怎麼辦?

  七八九正是本市最炎熱的日子,一日至少要淋浴三次,叫我下班後如何洗熨煮食打掃?沒可能的事,阿一與我緣份已盡,付多她一月薪水,請她走路。

  托母親找女僕。

  母親說:「我肯做,又怕不合你標準,你出名有潔癖。」

  老太太不但沒同情心,而且越來越幽默。

  結果還是托同事的朋友的親人替我找了個人。

  女同事說:「下星期三傭人報到,你交鎖匙給她,同時抄下她身份證號碼。」

  「星期三我要到局裡開會,如何在家恭候?」

  「那麼星期六。」

  「不行,我家如亂葬崗,不能等到週末。」

  「那麼把鎖匙交來。」

  「我家四壁蕭條,用不到安全措施。」

  「一言為定。」

  星期三下班回家,本來神智不清,已累得半死,也忘記傭人今日來報到,一開門,呆住。

  奇怪,頭一個感覺是,怎麼寒舍滿室生輝,仔細一打量,才發覺其中奧秘,噫,收拾得一塵不染,客廳中央還插著一瓶玉簪花。

  不得了,這位幫傭是塊寶,我放下公事包,簡直可擔綱賢內助。

  一日之間,玻璃抹得錚亮,露台階磚洗得白白,浴室晶瑩如大酒店水準,床鋪被褥套子全部換過,情況如神仙打救似。

  還有,廚房裡有新鮮食物,一打開鍋,是咖喱牛肉,歡呼歡呼,我開瓶紅酒,獨自喝將起來,認為白天辛苦也有個代價。

  晚上留張紙條,多謝她,留下打賞。

  連她姓名也還不知道。

  張三李四都不拘,功夫一流,終於找到我要的人才。

  她一星期來五次,什麼都替我辦齊,是個超人,帳目清楚,做事有頭腦,連露台上的花草都照顧到,一個月後我發覺生命中沒有這個人是大損失。

  信不信由你,連洗頭水用完她都會替我補買。

  太幸運了。

  因此時間多了出來,週末可請女友來喫茶。

  香煙茶水,酒過數巡,訴起苦來。

  「再不結婚,水遠結不了。」

  「嫁誰?你是男人,要不要我?」

  「不如提早退休,找男人去。」

  「如有節蓄,不愧為明智之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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