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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頁     亦舒

  「這個月內我已把事情想得很清楚,我帶了一枚第凡尼戒指來。」

  這時後面有把聲音說:「先訂婚吧。」

  岱芳轉過身子去,「陳憬波,我不要你管我的事。」

  陳憬波卻坐下來,「岱芳,你打算怎麼謝媒?」

  何少明說:「我們兩家五口一起去旅行。」

  岱芳看著何少明,這個小個子挺大男人作風,與他爭來無益。

  多年來她都希望有人照顧她,為她出主意,現在是機會了。

  岱芳聽見她自己說:「我會考慮先訂婚。」

  柯少明握住她的手,「我真感激陳憬波伉儷。」

  棉衣

  羅家有一件棉衣,歷史悠久,詠心已不知它從何而來,但似乎父親大哥二姐三哥都穿過它。

  它的面子是紫紅色的燈芯絨,夾裡據說是絲棉,十分暖和,原本屬於父親,是件男裝外套,詠心喜歡它當胞一條銅的粗拉鏈,看上去十分瀟灑。

  父親故世後,舊衣並未全棄,由大哥承繼了它。

  大哥立刻輟學,找到一份工作,支持家庭。

  收入似乎比父親在生時好些,家中添了好些從前沒有的電器,像洗衣機,烤麵包爐等。

  但是母親心情大壞,時常無故為小事生氣,使子女難以招架。

  二姐替小學生補習,回來得晚了,煮一個罐頭湯充飢,被母親看見,指著罵:「你連我收著一罐湯都看不入眼,偏要吃掉它才甘心!」離題十萬丈。

  二姐彼時十七八歲,正逢青春期,火氣也不小,便覺得無法在家中留下去。

  詠心只希望她自己快高長大,速速自立。

  時間是很奇怪的一件事,你不祈求,它也會過去。

  大哥在冬季老穿著那件棉衣。

  小詠心說:「給我套一套。」

  大哥脫下來,罩在詠心身上。

  重疊疊,好大一件衣服,暖呼呼。

  大哥說:「我出外穿時用袖套,怕磨損它,父親只留這麼一件衣服給我。」

  詠心恍惚地笑,喪父的淒涼永誌難忘。

  大哥又加一句:「其餘什麼都沒有。」

  換句話說,羅家子女沒有餘蔭,日光曝曬下來,或是大風大雨,都得靠脆弱的肉身捱過。

  可是,這還算是好日子呢。

  不到半年,大哥帶著女朋友回來吃飯。

  那女子穿著件廉價黑呢大衣,長得極干極瘦,飯後,大哥把她送走,返來時,被母親罵:「你給我多少家用?不會吃光吃窮?」

  連小小詠心都搖頭。

  大哥把詠心叫過去:「詠心,我要結婚了。」

  詠心曉得那是件大事,正欲說些令大哥高興的話,只見母親又搶上來要罵,大哥不等她開口,把桌上一雙筷子掃到地下,站起來就走。

  詠心聽見二姐說:「失敗,真失敗。」

  誰?誰失敗?母親還是大哥?抑或母子均十分失敗?

  晚上,詠心擠在二姐身邊睡。

  二姐說:「你不喜歡她,她便同你鬥,你看著好了,婆媳一輩子也說不上十句話,媽就是這點笨,只圖一時嘴快,逢人稍有逆她意思,即時破口大罵,一點涵養也無。」

  詠心不出聲。

  大哥不久搬出去住,不帶走什麼。

  最令詠心意外的是,連父親遺下的棉衣也忘了帶。

  二姐一見,咦的一聲,便佔為己有。

  大哥生活過得不錯,他們房子越搬越大,詠心只見過大嫂幾次,她似看得見詠心,似看不見,一雙眼睛從不正視夫家的人。

  她胖了許多,體重約是新婚時雙倍,日子可見過得舒泰。

  詠心那時還以為逢是女子,婚後必胖呢。

  母親那時老差遺老二到老大家取家用。

  二姐說:「我不要去大哥家,兩個女傭,從來沒人給我們斟杯茶,那些女傭趕著大嫂的妹妹倒叫二小姐,我不去討這種沒趣,要鬥,我自會到社會上去鬥,鬥贏了,好歹揚名立萬,我明年一定離了這家,永不回頭。」

  只好派老三去。

  老三與詠心都沉默用功。

  終於二姐中學畢業了,成績中等,家境如稍好,升學不成問題,可是他們羅家哪裡談得到那個,二姐忙不迭找到一份售貨員工作,轉瞬間又搬了出去。

  家裡忽然鬆動許多。

  母親仍然天天罵人。

  詠心記得三哥歎息說:「沒有一日是好日,天天吵鬧。」

  每日到了黃昏,母親一定從古時說到今日,她如何的勞苦功高,歷盡千辛萬苦,諸如此類。

  功勞這件事更加奇怪,越提它越是渺小,越不說它,它才矜貴。

  二姐一出門,在母親口中,立刻變成壞女人。

  三哥聽多了相信有這回事,詠心不相信。

  詠心一日說:「媽,人家說她壞你還得替她辯護,你怎麼可以帶頭先說她壞。」

  詠心頓時捱了一記耳光,麻辣辣,竟日不褪。

  二姐生活不好過,換了許多份工作,獨自在外掙扎。

  姐妹見了面,詠心問:「你還習慣嗎?」

  她一呆,「奇怪,你是第一個問我可習慣的人,小妹,只有你關心我,從來沒人問我慣不慣,痛不痛,冷不冷,病不病,怕不怕,小妹,謝謝你。」

  可是羅家的子女算能幹,詠心記得她念初中之際,三哥已考到理工學院的獎學金,一直升上去,課餘為小朋友補習,不花家裡分文。

  二姐好似亦有起色,每個月都拿家用回來。

  一日,她脫下那件棉衣,「不要它了,你們拿去穿吧。」

  「它有什麼不好?」詠心急急問。

  二姐面有得色,「我此刻有七件大衣,要它作甚?」

  老三順手揀起它,穿在身上。

  二姐問:「媽最近怎麼樣?」

  老三答:「老樣子。」

  「天天罵人。」

  詠心點點頭。

  「難為你們耳朵。」

  詠心不響。

  「你幾時出身?」

  詠心低聲說:「我想念大學。」

  「誰供你?二姐沒本事,買些筆墨紙硯可以,大筆學費可拿不出來,看你自己的了,有志者,事竟成,考獎學金或是將來自費均可。」

  詠心說:「爸爸要是在生的話──」

  「你把他想得太好了,」二姐冷笑一聲:「你那時還小,不記得家裡的事,他不是一個有能力的人,也並不十分愛子女,家裡只買得起瓶牛奶,他天天留著自己喝。」

  二姐拍拍詠心肩膀,「算了,過去事提來作甚。」

  三哥出國留學之際,母親已經老了。

  而二姐也打算結婚,大哥已有兩個孩子。

  大哥家中老有好幾個傭人穿插,環境好了,同弟妹距離反而大,隔膜得不得了,老是推忙,可是每個星期天都陪岳母搓麻將,從不間斷。

  詠心開始相信人各有志這回事看樣子的確存在。

  二姐說:「老三本事,跳出去留學,全憑獎學金,詠心,你加把油呵。」

  可是詠心資質較差。

  「二姐,聽媽媽說,你的男朋友不怎麼樣。」

  二姐嗤聲笑出來,「你聽過媽稱讚誰?」

  這倒是真的,在她口中,沒有一件事是好事,沒有一個人是好人。

  二姐說:「不必顧忌,就算步步為營,表面條件十全十美,也會有離婚機會,算不了那麼多。」

  詠心雙手不停。

  二姐奇問:「你幹什麼?」

  「替三哥收拾東西。」

  「咦,這件棉衣他沒帶走。」

  真的,英國那麼冷,他都沒帶去。

  二姐說:「已經很舊了,扔掉算數。」

  「我來穿。」

  這是父親唯一留下的東西,真連鋼筆都沒有一支,金項鏈都沒有一條。

  只得這件棉衣。

  詠心穿上,咦,剛剛好,啊,十年過去了,棉衣已經合身,她也已經長大。

  詠心感慨萬千。

  她輕輕撫摸棉衣袖子。

  她用它來配牛仔褲,看上去十分瀟灑。

  而詠心正是那一類女孩,她性格大方,不計較細節,肯讓人,在學校人緣不壞。

  中學出來,她考入中文大學。

  那四年的費用,還得找人贊助。

  她不得不摸上大哥門去。

  那個下午的記憶十分清晰。

  大哥拒絕了她。

  「我肯,我妻子也不肯,我自己才不過中學畢業,我為什麼要贊助別人讀大學。」

  他雙目看著電視,瞄都沒有瞄妹妹。

  詠心記得她還是哭了。

  真是無用,動輒消淚抹眼,事後,她沒有向任何人提過這件事。

  家裡沒有任何一人對她升學或就業之事提過半句忠告,可是多年之後,當十八歲的侄女兒到美國領事館申請學生證件之際,羅老太太居然十分慈祥地訝異了,「哎呀,她自己一個人去辦簽證呀,你們不陪她呀」,彷彿當年,她倒是為子女勞過心勞過力。

  與同學商量過,窮人子女早當家,家境差的只好找工作。

  「都是些醃服的差使呢。」

  大家都有點無奈。

  選擇有限:小學教師、售貨員、空中侍應生、接待員,秘書。

  一日,詠心閱報,噫,某新聞雜誌招請校對員。

  去試一試吧。

  詠心找到了工作,自那個時候開始,她也挑起了家庭負擔。

  工作上需要早出晚歸,羅老太時常諷刺詠心工作時間似舞女,詠心略穿得時髦些,連衣帶鞋由六樓窗口摔下去,詠心化個淡妝,老太太把女兒的塑膠粉盒拿到爐子上去烘一烘,待底面融到一起,盒蓋打不開為止,又苦無其事地放回詠心桌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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