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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頁     亦舒

  「我們幾時可以見面?」

  「我就在你身邊而已。」

  「什麼,你說什麼?」

  志坤微笑著冉冉在她眼前消失。

  御君驚醒,臉頰涼涼,全是淚水,她怕失態,連忙找面紙擦乾。

  忽忙間只聽見錢國偉對路斯說:「感情等於銀行存款,問題是我們不知道數額若干,因此要省著用,以免一下子花得光光,無以為繼,所以我不贊成熱戀,我愛一個人,是要愛到八十歲的。」

  御君猛地抬頭。

  她呆住了。

  這個理論何其相熟。

  這時錢君看向她:「御君,你醒了?正好吃早餐二小時後可抵華盛頓。」

  御君看著窗孔外的雲層不語,這個時候,眼淚又流下來。

  盲約

  肓約,是一種很奇怪的約會形式。

  你有參加過盲約嗎,如無,那你總聽過盲婚是什麼。

  盲婚由家長代辦,一對新人在婚禮舉行之前,從來沒有見過對方,所以叫盲婚。

  盲約當然比盲婚好多了,約會不是一生一世之事,也不是三五七載之事,哪天見,哪天散。

  盲約多數由親友代辦。

  譬如說這一日,憬波同表妹岱芳說:「昨天我們開會,上司托我照顧紐約分公司代表某君,他想也不想,我妻懷孕已到第九個月,我無論如何走不開。」

  「叫你秘書代勞好了。」

  「小姐,現在秘書架子大得很,這並非她分內之事。」

  「那你想怎麼辦。」

  「岱芳,你出一次馬。」

  「咄,我怎麼會陪客吃飯!」

  「岱芳,那人有鋪保有人保,不是壞人,你當是盲約好了。」

  「我不作興那種玩意兒。」

  憬波唉聲歎氣。

  岱芳說:「愛莫能助。」

  黃昏,表嫂的電話追著來了。

  「岱芳,你不是與藝術館的人最熟嗎?」

  「我老同學確是藝術館館長。」

  「有個外國來的朋友想逛藝術館。」

  「毋須館長做隨從吧。」

  「那會使他覺得矜貴、尊重、高興。」

  「哦,那人是表哥紐約分公司派來的要人吧。」

  「岱芳,你真是玻璃心肝,聰明到極點。」

  在外頭找生活是越來越難了,什麼人都得努力討好,岱芳也瞭解到他們的難處。

  她慷慨應允,「那麼,由我來辦妥這件事吧。」

  「拜託拜託。」

  表嫂腹大便便,能使她安心,也是一件功德。

  岱芳親自撥電話到藝術館去。

  那邊的答覆是「趙館長放大假」,岱芳一聲糟糕,撥到趙家,一個菲律賓女傭說「趙先生太太去了歐洲」。

  岱芳發呆。

  答應了的事總得做,她問憬波:「那某君叫什麼名字?」

  「某君……讓我看,某君姓何叫少明,美籍華人,會講普通話及粵語,現居文華酒店七○三室。」

  「好,謝謝你。」

  「喂,托你那件事沒問題吧。」

  「芝麻綠豆,不足掛齒。」

  「那你瞧著辦吧。」

  第二天,岱芳吩咐秘書,「與何少明先生聯絡,問他哪一日有空,我會在指定時間在藝術館門口等他,陪他參觀。」

  秘書效率甚高,一下子就回覆:「何少明先生明日便離開本市,只得今日下午四時三十分至五時三十分有空。」

  岱芳抬起頭,這段時間她有內部會議。

  無奈。

  岱芳說:「把今日下午的小組會議挪到明日去,告訴何少明沒問題。」

  「是。」

  「何少明可和善?」

  「祝小姐,我沒聽到他的聲音,我只與他秘書安排約會。」

  啊,原來如此。

  「告訴他我非常準時。」

  「是,祝小姐。」

  過一忽兒秘書來問:「何先生想知道如何辨認祝小姐。」

  岱芳沒好氣,「告訴她我頭上會插朵花,叫他鼻子上戴只金環。」

  秘書微笑著出去。

  真的,一個陌生人,如何辨認祝岱芳呢?

  岱芳高佻身裁,短髮,化淡妝,是氣質勝於容貌那種型,不知怠地,在熱鬧的都會中,這種女性受歡迎程度遠不如戴大耳環愛哼小調那種。

  岱芳對於異性的品味不予置評。

  那日,她穿著灰色的上班服準時趕到藝術館門口,叫公司的司機五點半來接她。

  門口沒有人。

  印象惡劣,此人不守時。

  岱芳立刻皺上眉頭,生活中有許多令人煩厭的瑣事,其中一項是約會中有人遲到。

  她看了看腕表,已遲了五分鐘。

  剛在此際,身後有人問:「祝小姐?」

  岱芳緩緩轉過頭去,見到她身後站著一個小個子。

  她並不介意他個子大或小,高或矮,公事公辦,岱芳問:「何少明?」

  「正是,」那人愉快地伸出手來,「我是你的盲約。」

  岱芳老脾氣發作了,「不,我不是什麼人的盲約,我代表陳憬波來帶你參觀藝術館。」

  「藝術館?」他像是沒聽過這個地方似。

  岱芳立刻說:「我們找個地方坐下來談談。」

  她即時轉身走進藝術館,在一張國畫前的沙發上坐下來。

  她跟何少明說:「陳憬波同你說什麼?」

  「他說假如我公餘有時間,他可以代我安排約會。」

  「他那樣說?」岱芳決定明天要他的狗命。

  「他還說,他有位表妹叫只岱芳,人是漂亮得不得了,不知可約得到。」

  「他不敢!」

  「那是我倆玩笑,」何少明揚起手,「你切勿介意。」

  岱芳覺得這何少明有點幽默感,面色稍霽。

  「我只負責藝術館部分。」

  「沒問題,所有藝術館都設咖啡室,你可口渴?」

  「你肯定不想參觀宋瓷或是八大山人的作品?」

  「我們這種搞市場推廣的人,成日價營營投役,欣賞藝術,恐怕要待退休。」

  語氣有點辛酸,岱芳默然,此人並不驕矜,真是好運氣。

  他把雙手插在口袋裡,看看岱芳笑,「祝小姐不會嫌我俗吧。」

  岱芳清清喉嚨,「我只是名導遊,怎麼會嫌人。」

  這何少明叫人舒服。

  在這個時候,岱芳也不大覺得他身量矮了。

  他叫了啤酒,喝一大口,「岱芳,我們做個朋友。」

  講得那樣親切,岱若不由得應道:「好呀。」

  「陳憬波說,老何老何,把我那標緻的表妹介紹給你?你長得那麼醜,當心她嚇一跳。」

  岱芳不好意思,「何先生,你太客氣了,表哥自小把我當醜小鴨,他才不會那樣說。」

  「你去問憬波,在哥哥眼中,所有妹妹都是可人兒。」

  「但願是這樣。」

  「祝岱芳,告訴我關於你自己。」

  岱芳看看表,「你有六個鐘頭的時間嗎?」她微笑。

  一言提醒何少明,他無奈,「我早知你比你表哥形容得還要可愛,我就不會約人五點半。」

  岱芳笑出來。

  許久沒有衷心暢快的笑了,真是難得。

  何少明說:「我去把那人打發掉,我們一起吃晚飯可好?」

  「你要準時呵。」

  「七點鐘,我到府上接你。」

  「一言為定。」

  這可名符其實,是個盲約了。

  岱芳在藝術館門口與他分手,小心翼翼報上電話地址。生怕他記不住似。

  祝岱芳並不見得對每個男生都那麼好,較年輕的時候,有輕佻的異性問她要電話號碼,她把香港廉政公署的總機號碼報上。

  回到家,岱芳的臉上仍然掛著個微笑。

  奇怪,何少明那其貌不揚的人令她那麼開心。

  他比她矮半個頭,衣著普通,領帶與襪子全不配色,可是他和善、親切、機智、富幽默感。

  啊,管它呢,岱芳想,她亦不是美女。

  她決定先洗脫辦公室一天的疲倦。

  正在洗頭,電話鈴響了。

  電話專門在這種要緊關頭響起來,如不,它也不叫做電話。

  岱芳嘀咕,「有什麼要事?」噫,會不會是何少明。

  「岱芳?」這是憬波,「我妻說肚子痛。」聲音慌張。

  岱芳裡著毛巾,也緊張起來,「趕快通知醫院呀。」

  「我怕,我忽然之間覺得應付不了。」開始嗚咽。

  「憬波,你等待這一刻,已經有九個月了,鎮靜些。」

  「岱芳,你過來替我們打氣可好?」

  「你們先去醫院,我馬上來。」

  「謝謝你,岱芳。」

  「義不容辭。」

  放下電話,她才猛地想起:我的盲約呢?

  來不及了,憬波這一生也許只生一胎,不去幫忙怎麼行。

  岱芳百忙中在電話錄音機中留言:「何少明請注意,我因要事趕往聖心醫院婦產科,約會取消,萬分歉意。」

  又忽忽寫了同樣的英文字條,貼在門口。

  穿好衣服趕出門去之際猶自大叫可惜,此君明天就要走了,以後不知是否還有見面的機會。

  有什麼不是注定的呢,岱芳聳聳肩,她的乖侄兒偏偏要在今日黃昏出生。

  沒想到憬波會那樣六神無主。

  看到岱芳,他怔怔落下淚來。

  「憬波,振作點,你怎麼了?」

  「沒想到她會那麼痛苦。」

  「廢話,不是早告訴你會在地下打滾嚎叫嗎。」

  「我以為是開玩笑。」

  「她在哪裡?」

  「在房間裡。」

  「跟我來。」

  只見表嫂面色蒼白,滿頭滿腦的汗,見到親人,即時叫:「岱芳岱芳。」淚如雨下。

  岱芳惻然,但知道在這個時候心腸不能輕,低聲喝道:「這是幹什麼?已經躺在頭等病房裡,最好的醫療設備,醫生護土一大堆,你怕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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