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志文歎口氣,「我先走一步,祝你順風,提一口真氣,熬完這三年,保你受用不盡。」
「多謝鼓勵。」
嘉行輕輕坐下,思潮回到當年。
她捨林志文同一個家境富有的運動健將走,那人不出一年就甩掉了她,而林志文也在那個時候,向嘉言求婚成功,一起移民。
沒想到終於還是姐姐救了她。
嘉言抱著孩子回來了。
「衣服多帶些,那邊冷,有什麼事打電話,不要脖子硬。」
「我省得。」
「功課跟不上,多多請教同學。」
嘉行落下淚來。
「人家十三四歲已出國留學,你還哭。」
嘉言做了一件她很少做的事,她握住了妹妹的手。
佳偶
結婚二週年那日,岑志神忽然問妻子莊御君:「要是我忽然故世,你會怎麼樣?
莊御君一怔。
年輕夫妻,無所不談,也無所謂忌不忌諱,此事或遲或早,一定會發生,說起來,還真算人生大事。
於是莊御君微笑,「說不定我比你早去。」
「我比你年紀大。」
「此事很難說,壽命長短冥冥中自有注定,有人活到九十八,有人不滿週歲。」
岑志坤也微笑。
他並沒有放棄話題,「你會怎麼辦?」
「要是你八十歲故世,那麼,我同子孫替你辦事羅。」
「不,我說現在。」
「現在?我從來沒想過。」
「你會傷心嗎?」
「當然。」
「可是,你會堅強地生活下去?」
御君抬起頭想,「我相信我會。」
志坤覺得安慰,「你是一個有能力的獨立女性,這點我甚覺安心。」
御君溫和地微笑,「現今哪一個太太不賺錢,年入一百萬同兩百萬之分而已。」
「你記得鍾佳輝嗎?」
「那是很壞的例子。」
鍾君英年早逝,留下年輕的妻子與七歲的女兒,二人無以為繼,生活十分苦惱,那女子又再嫁了一次,一年後離婚,母女此刻不知靠什麼生活。
「如果我們有孩子的話,我相信他會在堅強的母親蔭蔽下成長。」
「可是我們沒有孩子,志坤,喂,別談這個問題好不好,不太愉快呢。」
志坤笑,「好好好,你不愛談就不談。」
御君有種不吉利的感覺,但是她日常生活繁忙豐足,公司非常重用她,她又有那麼大一頭家要照顧,公婆,父母,都得應酬,她一下子忘記那日的對話。
御君與志坤是大學同學,幾乎一見鍾情,畢業後即時結婚,兩人的感情生活均無風無浪,時常為身經百戰的朋友羨慕:「唉,有福之人,輕舟已過萬重山」,而他們尚苦海無邊。
御君常謙曰:「我不會說我倆是一對璧人,不過我們的生活倒也幸福。」
小兩口子,時常在下班後去吃頓飯,跳個舞,樂也融融。
他們倆沒有秘密,要好得像一對老朋友,外型又合襯,看上去真叫人舒服。
這樣的佳偶,真不多見了。
結婚三週年那日,志坤同御君說:「媽問,我們幾時生個孩子。」
御君微笑。
「她說,她幫我們帶。」
御君笑答:「第一,我這個人有點怪,我不愛人家幫我帶孩子,第二,這種空話,我聽得多,你知道李美珍?她夫家有三個姑奶奶,一天到晚幫著催她生,說會幫她帶,五年後,李美珍養了女兒,姑奶奶全體人間蒸發,甚至沒到醫院探訪她,連一件小衣服都不送過去,相反地還老問有什麼剩餘物資可以給她們女兒的新生兒。」
志坤笑,「那也是很壞的例子。」
御君說:「我準備好了,我自然會生孩子。」
「可是媽說──」
御君也會有不耐煩的時候,「我一向不理別人說什麼。」
她外出工作,一向用莊御君本名,她對於某些婦女把夫姓冠在頭頂上這種小動作深表納罕。
表示什麼,嫁得出?
會有嫁不出的女子?怕是選擇不嫁而已。
無論與志坤的感情好到何種地步,她仍然是一個獨立的人。
若不能做到這樣,她就是一個失敗者。
她為自由付出自力更生的代價,因而,她不容任何人干涉她生活。
志坤自然知道什麼時候應當噤聲。
對他家的人來說,志坤也許是怕妻之人,可是志神卻覺得這是一種尊重。
過沒多久,志坤告訴御君:「公司叫我到紐約去一趟。」
「速去速回。」
「不知怎地,我有點不捨得走。」
「至多三兩個星期即可回來,為何戀戀不已。」
「我愛你,御君。」
「節省點,這愛還要用五十年。」
說得也是,三兩年間用盡了,也只得分手,不如平均點花,開頭時別太熾熱,稍後保溫,方過得一輩子。
「昨日戴興偉說他要離婚了。」
「為什麼?」
「他妻子不戀家,動輒應酬到深夜才返。」
御君笑,從前,獨守空閨的可是女性。
「哪有那麼多的應酬,」志坤替朋友不值,「朱家兩兄弟算是廣告界巨擘了吧,據說天天回家吃飯,有真才實料,何必應酬!」
御君完全同意。
過兩日,她送丈夫到飛機場。
那日下大雨,行李過磅的時候,志坤忽然說:「我同你約好一句話。」
御君詫異,「什麼話?」
「假如我有什麼事,你聽見這句話,你就會知道,那是我又回來了。」
「啐!神經病。」
「那句話是,愛並非無限,要節約用度。」
「你有完沒完?」
「御君,記住了。」
御君推他進禁區,「護照帶著沒有?」
看看他進去,御君搖搖頭。
志坤不是沒有缺點的,他非常不擅長在生活細節上照顧自己,完全依賴妻子,且不打算學習,一百次中有一百次他會叫出來:「牙膏在哪裡?郵票擱何處?」不管御君是否在書房忙著批閱文件抑或講長途電話。
他出門,御君當放假。
而御君需要這假期。
御君記得上次志坤出門,她剛巧要請醫生做一個小手術把一個粉瘤切除,志坤托他家人照顧御君,御君在翌日接到不客氣的電話,問她:「為什麼不叫傭人做?」
她對夫家的人沒好感,不過,這不是岑志坤的錯,她不打算遷怒於他。
志神這一去去了三星期,且還要延期,他每天都有電話回來,短短說幾句,不外是「老闆好像要把分公司送給我」,「內衣沒人洗,買了幾打新的」,「食用十分差」等等。
後來就說:「我真掛住你,結婚三載,仍然像學生時期那般愛你,真不甘心我們只是凡人,如有來生,必定再來見你。」
五個星期過後,他才回來。
御君鬆口氣,她特地告半天假,做了一個羅宋湯及一鍋雞粥,這都是志坤最愛吃的食物。
當天晚上八時許,她去飛機場接他。
御君何嘗不想念丈夫,只是現代女性不便婆媽而已。
來自紐約班機終於平安降落,御君放下心來。
此際,只見閘門內有救護人員抬著擔架忽忽奔進禁區。
站在御君身邊的兩位太太大驚失色,「什麼事?」
「怕飛機上有病人。」
「救護車不能直接駛進停機坪嗎?」
「你看電影看太多了。」
御君當時想,噫,有人急病,不知是誰。
半晌,旅客陸續提著行李出來。
御君一直等,抬著頭,脖子都酸了。
她暗暗好笑,世上最可怕無聊的事之一,便是接飛機,免得過可免之。
可是一個小時兩個小時過去了,岑志坤都沒有出來。
咦,沒上飛機,又改了期?
要到這個時候,御君腦裡忽然嗡一聲響,她一聲不響,往航空公司櫃檯奔過去。
她一路不停跑上二樓,找到了接待員,聲音出乎意料之外鎮定,「我想知道,紐約來的三0八班機中有無岑志坤其人。」
接待員立刻抬起頭,「你是他什麼人?」
「我是他妻子。」
「岑太太,我們正在找你,岑先生在飛機越過東京時心臟病發身亡,遺體已送往聖愛醫院。」
莊御君呆呆站著。
那副擔架,那副擔架竟是用來裁志坤的。
「岑太太,你要不要坐下來?」
御君聽見自己答:「不,我要趕到醫院去,謝謝你。」
她付了停車費之後走到停車場取車。
一路不徐不疾把車子駛到聖愛醫院。
御君一絲不亂,在詢問處等了頗長的一段時間,才有人出來與她接頭。
接著的細節,太過不愉快,不必重述。
莊御君回到家裡,已是深夜。
她一個人坐在露台裡思考良久,然後撥一個電話給她的得力助手,「路斯,你睡了沒有,還在看小說?能否於明天一早過來舍下?我有急事需要幫忙。」
那路斯十分懂事,立刻提高警覺,「要不要我此刻馬上來?」年輕人一夜不睡,閒事耳。
御君想一想,「也好。」
呵,莊小姐一向不是大驚小怪的人,這次一定有大事發生。
不消半小時,路斯已經趕到。
莊御君用辦公事那樣的口吻宣佈了惡耗。
路斯只不過」呆,隨即坐下來辦事。
首先,她把所有有待知會的親友名單列出來。
「莊小姐,什麼時候開始打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