剩下的還有一些舊衣物。
打開鎖著的抽屜,裡頭有一兩件不值錢的金飾,還有一本照相部。
裡邊是王氏夫婦與兩個年幼女兒全家福合照。
一家四口笑吟吟面對照相機。
她一邊落淚一邊學習妹妹的瀟灑,把所有東西統統丟到空箱子預備丟掉。
終於不忍,取出那張全家福,帶返家中。
兩姐妹都不想住到那幢破舊的公寓裡去,將它賣掉,分到一點錢傍身。
大學第三年,王越秀忽然漂亮成熟起來,叫男同學們迷惑,大家都不記得還有什麼女孩子會得動輒面紅,她使他們也結結巴巴,面紅耳赤。
忽然多了一大堆追求者。
比較談得來的有黃令義,他願意嘗試瞭解她。
越秀相當喜歡高大英俊的他,因而同他說起小公園。
「有那樣好的地方?帶我去。」小黃興奮。
「你不一定去得到。」
「在哪裡,瑞士,瑞典?」他不服氣。
「在另一個空間,有緣的人打開心門,才可以進去憩息。」
小黃呆住了,這個女孩子模樣似不食人間煙火,沒想到思想也這般玄虛。
他凝視她的大眼睛,順著她的意思,陪她說她喜愛聽的話,男孩子在追求他們喜歡的異性的時候,通常都有這個本事。
當下他問:「你是否常常到那個花園去?」
越秀陶醉地說:「常常。」
黃令義只管欣賞她臉上的紅暈。
「那多好。」他敷衍說。
「是,一進去心頭就寧靜。」
「幾時讓我也試試進去逛一會兒。」
越秀說:「有好幾次,進去了,幾乎不想再出來。」
小黃佯裝吃驚,「你要記得回來才好。」
越秀笑道:「我會回來,別怕。」
黃令義覺得十分有趣,都說少女充滿幻想,信焉。
越秀甚至把那張全家福照片給小黃看,對內向的她來說,這已是最親密的舉止。
翌年,他們同期畢業。
妹妹見過黃令義。
她同姐姐說:「小黃不是個可靠的人。」
「聽聽這是什麼話。」越秀抱怨。
「你看他那雙賊眼便曉得了,姐,你不是他的對手。」
越秀笑,「我從來沒想過要與他鬥。」
妹妹看她一眼,噤聲。
沒想到文弱的王越秀在工作上那麼會得表演自己,冒升得極快,與她旗鼓相當的是黃令義。
他們決定結婚
妹妹得知婚訊,仍然搖頭。
越秀不去理她
未婚夫有時好奇地問:「越秀,此刻你還有沒有到那小花園去?」
有,怎麼沒有。
四季各有時花,開得好不燦爛,端坐石凳上,心曠神怡。
越秀同未婚夫說:「如果我告訴你,在小花園裡可以見到我母親,你怎麼想?」
黃令義暗暗吃一驚,外表卻不動聲色,「我會說,你非常想念母親。」
是,越秀的確想念母親。
一走進小花園,便看見母親比她先到。
她緊皺的眉頭經已鬆開,一臉笑容,只得三十出頭的樣子,同女兒說:「原來你一直躲到這個好地方來。」
「你喜歡這裡吧,媽媽?」
「喜歡,這裡多靜寂,沒有稅局,沒有銀行,沒有老闆,又不用理會家庭雜務,沒有人事紛爭,來了不想走。」
「媽媽。」越秀過去握住她的手。
「女兒,讓我好好看清楚你,往日為口奔馳,一直沒有好好照顧你們。」
「媽媽已經做得很好。」
母女握住手,「越秀,留下來陪媽媽好不好。不要回去了,母女倆就這樣長相廝守。」
「我在外頭還有許多事要做。」
媽媽感喟,「是,你還年輕。」
越秀站起來,「有空再來看你。」
媽媽向她揮道別。
黃令義聽了這則故事,呆半晌,溫言對未婚妻說:「你太累了,難免胡思亂想。」
「不,小花園絕對是真的。」
「聽聽,這是什麼話。」他拍拍她肩膀。
越秀有點失望,黃令義不相信她呢,不過不要緊,日後她會慢慢向他解釋。
他們如期結婚。
那真是越秀一生中最快樂的一段日子。
連妹妹都覺得走了眼,也許,姐姐真的降得住黃令義這傢伙。
那一段時間,越秀最少到小公園去。
俗務太多,她無法集中精神冥想。
婚後一年,越秀懷孕。
是那個時候,黃令義開始變了樣子。
應該抽更多時間出來陪妻子,但是黃令義的應酬反而忙起來。
越秀很少見到他,她早睡早起,他遲出晚歸。
同他說過一兩次,黃令義反而一臉詫異,「越秀,你是時代女性,為何婆婆媽媽,你想我餵你吃還是抱著你睡?」
越秀反而羞愧了。
直至她在早上,發覺丈夫床上沒有睡過人,他根本沒回來過。
妹妹來探望她,「姐,黃令義在外頭搞得很不像樣了。」
越秀沉默一會兒,「你有何忠告?」
「你又不吃地飯,事情簡單得多,愛留即留,不留即走。」
「有無必要忍耐?」
「人家那些太太苦苦死忍,是為了錦衣美食,你為什麼?」
「可是孩子還沒有出生。」
「此事與孩子無關,是你與他之間的糾紛。」
越秀心如刀割,茫然抬起頭來,妹妹是這樣英明,她卻是這樣窩囊。
妹妹安慰她,「別擔心孩子,婚姻失敗的女性,也有權擁有孩子,抓住一點點親情。」
「可是黃令義為何那樣對我?」
妹妹不耐煩了,「姐,我們何必浪費時間研究他人心態意願及所作所為?你可以接受便接受,不然的話,便拉倒。」
越秀耳畔嗡一聲,陷入沉思中。
她心境忽爾平和,推開一道門,走進她熟悉的花園。
母親坐在一大蓬梔子花邊。
「媽媽。」越秀過去一把抱住。
「越秀,好久不見。」
「媽媽,我煩惱之極。」越秀落下淚來。
「哎唷唷,人生本如是。」
「偏偏還要把小生命帶到這世界上來。」
「不要反悔,對孩子不公平,他有他的命運,遭遇也許非常幸運快活。」
越秀苦笑。
媽媽輕輕摸撫她的面孔,「我兒,別叫挫折打敗你,鼓起勇氣來應付。」
「我覺得十分軟弱。」
「別擔心,記住上帝的應允:日子如何,力氣也如何。」
「是媽媽。」
「聽見沒有?妹妹叫你。」
「我要回去了。」越秀站起來。
「姐姐,姐姐,你怎麼了。」妹妹握住她的手直搖。
越秀與妹妹擁抱。
「婚姻失敗確是悲劇,但是在今日已是相當普通的事。」
「我會記住你這話。」
越秀又拖了一段日子。
不久她生下女兒,那小小臉蛋似足阿姨,越秀緊緊把嬰兒擁在懷中,真的,孩子歸孩子,誰說婚姻失敗的女子不能擁有一個孩子?
妹妹替她找到保姆,並且帶來簡單行李足足陪了姐姐一個月。
對於姐姐的婚姻狀況一字不提。
孩子滿月,越秀感激地對妹妹說:「也許該為她添多個妹妹。」
妹妹冷笑,「不是每個妹妹都像我這樣好。」
越秀連忙說:「這絕對是真的。」
妹妹這時看到案頭上銀相架裡的全家福照片,默默無言,似一點感覺也無。
越秀說:「妹妹你真是鐵石心腸。」
妹妹忽然轉過頭來,凝視姐姐,「連你都不瞭解我,掉盡了眼淚,亦於事無補,做什麼戲?不如強顏歡笑,利人利己,我的心碎過幾次,我生活的壓力有多大,何必告訴你知,人人自顧不暇呢。」
原來妹妹不但堅強,且有智慧。
妹妹笑,「該離婚了吧?」
越秀點點頭。
那日黃令義回來,「找我?」
越秀點點頭。「是,有話要同你說。」
黃令義自然知道是什麼話,「孩子歸你,房子也歸你,存款一人一半。」
越秀低頭不語。
黃令義坐下來,「我希望獲得探訪權。」
「你抽得出時間?」
「當她大一點時候,爸爸自然會帶她到高爾夫球會去喝下午茶。」
越秀忽然抬起頭來,「令義,還記得你說過會陪我逛那小花園嗎?」
誰知黃令義拂袖而起,厭惡地說:「拜託拜託,王越秀,你已經不是十六七八,請別老天真裝神弄鬼好不好?」
越秀愣住。
他真的傷了她的心。
至此夫妻倆已完全失去溝通。
黃令義見無話可說,取過外套,便出去應酬。
越秀待他走後,走到書桌面前,在備忘錄上寫下「換鎖」兩字。
算一算,他們共結了婚兩年多一點點。
據說這是現代人婚姻的平均日期。
越秀與黃令義分了手,表面上不露出來,自尊十分受到傷害,人一日比一日瘦。
白天挺去上班,夜裡熬不住,半夜起來嘔吐,病過一兩天,好了又勉強再撐著去,心中有些自暴自棄,只想起不來也就算了,孩子總會大,妹妹可以照顧她。
到了這種地步,又傷心落淚,半夜抱著嬰兒,孩子管孩子哭,母親管母親哭,母女均不瞭解對方的眼淚,本來以為母女會得相依為命,卻不料各人有各人的需要。
幼兒需索無窮,越秀為之筋疲力盡。
漸漸開始怕她,與她疏離,把她完全交給保姆。
一日在公司,開完會,回到私人辦公室,只覺非常疲勞,坐在椅子上,用手撐住頭,沉沉然,忽爾來到了小花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