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笑。「你別老批評人好不好,各人有各人的自由。」表弟忽然說:「我在明年初就要做爸爸了。」我一愕:「恭喜恭喜。」我的天,才二十三歲。真是個孩子生孩子的世界。
表弟面孔上也沒有太大的歡容。
我說:「還沒問你,這次回來是幹什麼?」「哦,走走而已。」表弟不願說。「我去那邊看看。」他走開後,梔子說:「你問他幹什麼?人家在美國待不下去,才過來投靠岳丈的,很不光彩。」「他父親幾十幢房子收租,投靠岳父?笑話。」我不信。
梔子冷冷的說:「這世界上的笑話原來是很多的。」「以前我不相信,]我冷笑。「此刻也不由得不信,譬如說沒到三十歲就長肚子肉,多笑話。」梔子不怒反笑。「別人身上的肉,關你什麼事?」我仍然冷笑看。梔子卻搬了椅子,坐到那醫生的背後,看他打麻將。
表弟把一隻手搭在我肩膀上問:「一點進展都沒有?」「別提了。」「她說你嫌她這個嫌她那個。」表弟說。
「我有什麼資格嫌人?」我賭氣。「她或者肯為你改良性格,」表弟笑。「但不是現在,家寧表哥,別忘了權利與義務相等,你要額外留神,切忌需索無窮。」
「你這小子,說起我來了。」我問:「你自己到底怎麼樣?」
「老婆不肯在外國生養,說太辛苦,只好回來。」
我納罕。「你說這是不是天大的笑話?不曉得多少人挺看大肚子往外國跑去生養,圖拿個什麼國籍,你們反而回來。」
表弟說:「一言難盡。」
「現在住岳父家?」
「可不是,正在彷徨,找房子呢,又不一定在此定居。」
「回你老頭子家住才是正經。」
「老婆不慣我父親那寒酸勁,冰箱裹連一個水果都沒有。」
「姨丈真是丟人。」我也很氣憤。
「還有,老傭人架子好比太婆,叫她去倒一杯水,她都給你來個不瞅不睬。」
「你妻子當然很不滿意?」
「那還用說嗎,她想像得太好,滿以為我父母會視她如己出,」表弟苦笑。「誰知待她像個陌生人。」
「她把事情看得太容易。」
「也沒法子,嫁 隨 ,」表弟說。「此刻她若有一種被騙的感覺。」
人家夫妻間的事,我不便發表太多意見,就此打住。表弟說:「家寧表哥,如果我是你就好,你能幹。」
「能幹有什麼用,照樣娶不到人。」眼光很自然的落在殷梔子身上,她一本正經地看啤酒肚搓麻將,氣死人。
「表哥,」表弟笑。「你要是喜歡她,不妨略微低聲下氣。」
「我肯退一步,人家也不肯。」我把頭轉回來。
「女孩子都心軟,只怕你一步也不肯退。」他說。好傢伙,結婚才半年,就成為女性問題專家,吃不消。
我酸溜溜的說:「你別急,總有人會嫁你表哥這個窮措大。」
「未必。」表弟直笑。「你別說,現在略微出色的女孩子非常難追求,所以我糊里糊塗的結婚,也未嘗不是好事,父親還生我的氣呢:他就孢孫子了,總比一些人,與女朋友一走就走七、八年。」
表弟忽然長大了,絮絮的道起家常,有一股住家男人的味道,我又替他難過起來,像他這個年紀,原應朝氣勃勃才是。
我「嗯」一聲。「連掛看啤酒肚坐麻將桌子的男人都有人要,我擔心什麼?難道醫生兩字真有無限魅力,女人聽了發軟蹄?」
「你是指約瑟?」表弟含笑。「約瑟並沒有女朋友呀,他家人都急得不得了,醫生這行業不錯,是有前途,可是他家並沒有資產給他開診所,他在公立醫院中捱更抵夜,收入非常普通,你吃什麼隔壁醋。」
「可是自有人趨之若騖。」我沒好氣。「誰?」「那朵梔子花。」我說。「還有誰!」
表弟明白了。「你這個笨蛋,神經病,難怪一整個晚上像吃錯藥,真是十三點搭錯線。」他笑。我不作聲。「約瑟是梔子的親弟弟,你這混球!」
「什麼?」我跳起來。「親友間交際應酬,你從不出來,誰是誰你都沒弄清楚,你只認得你自己的爹娘。」
「啊,啤酒肚是她弟弟。」我錯愕。「你說話當心點,別得罪未來大舅子,我不同你說了,我自己的煩惱過頂呢,失陪。」
我的氣漸漸平下去,以梔子的脾氣,她為何不說明呢?居於一種驕傲吧,很多女人認為只要愛得足夠,男人們會拚了命來爭取她們,她們是有夫之婦也不妨。這是古老思想,現代的男人也並不那麼羅曼蒂克,最主要是已經把時間、精力都用在事業上,一下班累個半死,哪還有功夫同女人鬧花樣。我也該檢討自己的態度,別老一副吊兒郎當地有沒有她都照樣過日子,然後見了面就唇槍舌劍。
開席的時候,我故意擠到她身邊去坐。她一整個晚上都不睬我,我卻一直替她布菜遞茶,一隻手有意無意地搭在她的椅背上,同親友表示名主已有花,承讓承讓。
散席後我搶著替她取了外套,緊跟在她身後。「你幹麼?」她斥責我。「你有完沒完?臉皮太厚了你!」我打躬作揖,仍然不開口。
「你別以為耍軟皮蛇就行得通。」她杏眼圓睜。
我說:「咱們之間的誤會自一頓酒席開始,又在一頓酒席結束,不是很好?」「好是好,可惜我連啤酒肚都約會,沒有幸福。」她悻悻然。
我跟在她身後不出聲,死忍著一道氣,小不忍則大亂。
走了近半條街,她終於轉過頭來,歎口氣。「你忍得了我的壞脾氣?」謝天謝地,我百忍成金。
我攤攤手。「我相信你會改,只不過不是現在。」她笑出來。「你倒是有信心。」我連忙上去挽住她的手臂。「都大半年啦,」我說。「人家都結婚了。」
她本來想搶白我,但終於忍住,男女之間,講的是緣分,咱們這一段的緣分終於到了。
傷健
那是一個秋天的早晨,天氣非常的好,我推開窗戶,就看見他們兩兄妹,哥哥坐在輪椅裡,妹妹推著地走,兩個人長得那麼相像,一看就知道是同胞,我感覺到非常詫異,我們住在遊人不常到的郊外,這麼說來,他們竟然是新搬來的鄰居了。
我沒有與他們打招呼。
但凡搬到這裡來住的人,都是為了避熱鬧,如果我貿貿然衝上去大聲問候,未免太過唐突,故此我只在窗口站了一會兒,就回書房讀書。
我到姨女家來住,是為了做一個報告,家在市區,不能專心一致,故此暫來這裡用功。
偌大的屋子,就是我跟群姐兩個人。
群姐與我一起吃早餐。
我問:「鄰居搬來了!」
「是的,姓萬。」群姐說。
「是兩兄妹嗎?」我到底遮掩不了好奇心。
「哥哥叫萬達,妹妹叫萬里。」
「多別緻的名字。」
「隔壁那座比我們這裡還大,不知兩個年輕人如何打理,況且哥哥還坐輪椅──多可惜。」
我連忙安慰群姐,「.沒有關係,現在的人殘而不廢,一樣可以做一番事業。」
「嗯。」群姐點著頭。
「噯,群姐,中午做我愛吃的炒三鮮如何?」
「中午我出去替你買更好的東西回來。」
「什麼東西?」
「剛上市的大閘蟹。」
「嘩,」我開心得幾乎昏過去,「群姐,你真是個大好人!」
「有得吃就把人認好人?表小姐,你做人要當心。」
我大笑。
我性情好動、調皮、活躍,到了鄉間還是停不下來。十點多群姐到城裡去,我就放下書本,沿溪澗散步。
沒走多遠,就看見那個姓萬的男孩子坐在輪椅上釣魚,他妹妹不在。
是他先向我點頭的,我心釋然,既然人家主動,大家不妨多個朋友。
「我知道,你叫萬里。」
他微笑,「不,我是萬達,妹妹才叫萬里。」
「對不起。」我拍拍腦袋,在他身邊坐下。「魚大不大?」
「還沒上鉤,聽張伯說是大的。」
「張伯是誰?」
「我們管家。」
我就蹲在他身邊,不願意離開。
誰不怕寂寞,我是生根的城市人,靜了數天,有說不出的難過──雖然在城市,我也不是天天非到的土高去的人。
萬達看我一眼,他像是非常明白我的樣子。
不知怎地,他有股平常人沒有的氣質,並且一臉平和信實,一看就知道是個大好人,和藹可親,換句話說,你可以相信這個人,把他當大哥。
「尊姓大名?」他問我。
「他們叫我小雲。」
「有心事?」
「要做報告,心思不能集中。」我索性躺在草地上,看著天空的藍天白雲,「天氣真好。」我讚歎。
他會心微笑,彷彿洞悉了什麼。
我無故漲紅了臉。
有腳步走聲,萬里來了,她與哥哥一般長著圓臉與大眼睛,看上去精神相,見到我,她只揚揚濃眉,並沒有太大的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