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倆一時間沒把她認出來。
少女笑,「我是碧琪呀。」
「碧琪!」爽爽叫出來。
她那頭長髮剪掉了,衣服也素淨得多,臉上全無化妝品,端端莊莊的一個少女。
「林姑娘,」她說:「恭喜恭喜,你快做媽媽了。」
「碧琪,你近況如何?」爽爽又開始查根問底。
「我出來了。」
「是,我聽說。」
碧琪說:「現在我在一間廠裡做。」
「太好了,碧琪,我很替你高興。」爽爽既看外又歡喜口
碧琪世故的笑笑,「我發覺最後救你的還是你自己。」
我說:「講得再對沒有。」
爽爽與她交換地址,我們便分手。
爽爽說:「哈,說我沒用?救不了人?碧琪怎麼改邪歸正?希望在人間,趙其昌,你沒想到吧?」
「巧合而已。」我說。
「好,將來我的兒女一定要做社會工作者。」
「不做記老嗎?」我取笑她。
「看到碧琪終於得救,我實在非常非常開心。」
我說:「我也是。」
「你關心嗎?」爽爽不置信。
「你關心的一切,我也關心。」我由衷的說。
我們緊緊握住了手。
上司
調組的時候,曾新生的老闆彼得楊悻悻地說:「就是看不得我手下略有一個平頭整臉的人。」
這樣說已算是表示賞識手下,新生不禁有點高興。
彼得楊歎口氣。「你這次出去,要小心行事。」
「是。」
「新上司陳丹是個怎麼樣的人,相信你也聽聞了。」
新生實在不敢搭腔。
「那女人是個瘋子。」
新生吃驚地看著看彼得楊,佩服他亂說話的勇氣,新生自小性情溫和,做什麼都留個餘地,很少衝動,也很少為自己的言語與動作抱歉。
成年人嘛,怎麼可以亂說話。
「做得不滿意,去大老闆處告她,我支持你。」
嘩,公然煽動手下越級挑戰,非同小可。
看樣子彼得楊真恨死陳丹挖去他的得力助手。
新生只得說:「看情形吧。」
「陳丹的私生活一直浪蕩,你要當心。」楊彼得獰笑數聲。
新生莞爾。「但,我早已過了二十一歲了。」
「她會蹂躪男童,相信我。」
「我會步步為營。」
「陳丹是個賤人,我要好好對付她。」彼得楊握緊拳頭。
新生退出來。
多麼好,這樣當眾恣意侮辱對頭人,新生希望他也可以做得到:破口大罵,李甲是蠢驢,張乙是狂魔,而趙丙是小丑。
一定很痛快。
不過在別人眼中,如此欠缺修養,恐怕也會被視為瘋犬,划不來。
新生一貫的作風是替人設想。
唉,有頭髮,啥人想做癩痢。
各人有各人的苦衷,不能隨意訴苦,只得變個方法發。
新生悶的時候,喜歡一個人坐在小公寓的客廳裹,靜聽音樂,一邊喝杯威士忌加冰。
越來越少約會了,下班已經很累,不耐煩討好女孩子。
新生最喜歡的歌,叫夜來香,是一支在他出生前十多年已經開始流行的調:
那南風吹來清涼,
那夜鶯啼聲淒愴,
月下的花兒都入夢,
只有那夜來香,
吐露著芬芳。
新生也知道,夜來香,就是本市夏季隨時可以買得到的玉簪花。
這種花已經不流行了,正如歌頌它的歌曲一樣。
很久很久之前,男人需要養家,而女人,也樂意給男人養,溫柔芬芳一如夜來香。
新生想,不要怪女性日益不羈,是男性的無能,慣成她們這樣。
既然她們非飛到野外覓食不可,就練成一副鷹的模樣。
要怪,可以怪社會。
他揉揉雙眼,明天,要向新上司陳丹女士報到。
也不只一個人說陳小姐的壞話了。
年紀比較輕的女同事一聽到陳丹兩個字,都故作驚慌狀。「厲害、可怕!」她們說。
不是不誇張的,用來博取別人同情,一方面特意露出柔弱之態。
新生心裹暗暗好笑,算了,姊姊妹妹,別作戲了,誰又是省油的燈,誰又比誰更好欺侮。
陳丹身為一組之長,不見得會張嘴去咬無名小卒,這些人無端先自抬身價,大聲叫怕,彷彿真有資格同陳丹招架三數回合似的。
新生打一個呵欠,怪現象見多了,還真悶。
一向鎮靜的他,當晚也作了噩夢。
夢見一個女巫滿嘴鮮血追著他殺。
新生很明白為什麼患癌的人越來越多。
准九時,他向陳丹小姐報到。
以前曾經見面,不過都是遠距離,這次離她不到兩公尺。
年紀不輕了,仍然標緻,晨曦照到她左邊臉,卻沒有放下子,可見是不拘小節的人。
她開口:「彼得楊的報告給你三個甲。」
新生只得欠欠身。
「希望半年後我也能給你三個甲。」
新生答:「希望不負所托。」
陳丹抬起眼來,新生不禁想,這個女人,十八、二十二的時候,不知多麼漂亮。
「你去與馬嘉烈辦交接手續吧。」
新生靜靜退下。
馬嘉烈在等他,笑問:「怎麼樣?」
「長得很好。」
「這一、兩年已經露出疲態了。」
「她同傅說中有什麼不同?」
馬嘉烈答:「她也是血肉之軀。」
「我相信是。」
「外頭把她神話化了,她也有得有失,她也有喜怒哀樂,只不過不說出來。」
新生有點意外,看樣子馬嘉烈與她相處得不錯。
「有很多次,她令我下不了台,但,出來做事,顏面真是小事,誰理得了誰的弱小心靈是否遭到損害,目標要緊。」
馬嘉烈這樣懂事,新生不禁對她另眼相看。
開頭一個月,陳丹並沒有什麼重要的工作派給新生。
新生沉住氣,盡量學習。
馬嘉烈對他有好感,傾力相助,新生請她吃過兩頓飯回敬。
但是,二十五歲的孩子,要求不只吃飯吧。
第二個月,壓力來了,一個計劃摔下來,叫金童玉女一同籌備,沒有一點指示,只給了死線限期,新生很不習慣這種作風,但馬嘉烈說陳小姐一貫如此。
新生每天要做到晚上七點才走,明明需要四個人才能應付的工作,偏偏只有兩個職員死干。
女孩子體力差,睡眠不足,馬嘉烈患感冒,眼前金星亂舞,還撐著來做工,匯報時有什麼差錯,陳丹一樣苛責。
新生嘴裹不說什麼,到底年輕,眼神卻出賣了他。
一日下午,馬嘉烈實在累,告假回家休息。
新生桌前文件堆積如山,怕要熬到深夜。
新生性格優秀的一面表現出來,他處變不驚,不煩不躁,氣定神閒,逐一仔細批閱答覆,完全大將風度,只不過喝多幾杯咖啡。
陳丹走過幾次,暗暗留神,心中讚賞。
馬嘉烈終於倒下來,緊張過度,耳水失去平衡,嘔吐大作,進了急診室。
新生只得把她那份也攬到身上,同舟共濟,至多做通宵。
開完會回來,再做文件。
兩天之後,也長了黑眼圈,同時,舌頭有點麻痺,臉上長出小皰;。
一日午飯回來,發覺陳小姐坐在他的位子上,手揮目送,瀟灑地在回覆堆積的公文。
新生一聲不響,坐到馬嘉熱的椅子上,與陳丹相對工作。
兩個人一直沒有吭聲,也沒有停下來,一直手與腦不停地做到下午六點鐘。
兩個秘書捧著文件出去依指示辦事,該打字的馬上打,該傳真的立刻發,該交到老闆手的即時送出……
新生發覺陳丹快、準、狠、背脊挺得筆直,好像可以一直做到第二天清早。
六點三刻,她吩咐傳達員去買晚餐。
新生看看手錶,大膽地說:「不如到附近飯店好好吃一頓。」
陳丹一怔,抬起頭來。
「疲軍焉能作戰,吃飽了再來。」
許久沒有人敢同她說這樣的話,她一時不知如何應付,忽然想喝一口酒鬆弛肌肉,於是抓過手袋站起來,竟答應了這個約會。
兩個人在燭光下對坐。
新生不愛說話,陳丹顯然也不懂這門藝術,但是氣氛倒還融洽。
由新生大方自然地為她點酒叫菜。
結帳的也是他。
同女性外出,不管她年紀、地位,新生都覺得應當付帳。
吃完了,回到寫字樓,兩人挑燈夜戰,做到十二點。
新生把上午的會議記錄寫出來,交給陳丹批閱,她修改過,立刻叫人打出來,交上去傳閱。
爽快磊落,以往彼得楊做事如吃了豬油膏,非三催四請不肯簽上大名,愛擺架子。
各人辦事作風不一樣。
每跟一個老闆,新生都覺得他長了一智。
只有少數極之能幹及幸運的人可以有他們自己的事業,不然的話,總得服侍一位上司,總得學習與他相處,即使位極人臣,上頭還有天子。
他送陳丹回家。
她竟在車裹睡著了。
也是人,也會累,也會軟弱。
新生的母親與大姊是老式女人,從來未曾試過外出工作,所以新生一直認為女人是應該享福的,他也一直有呵護女性的習慣。
到了。
他停下車子。
引擎聲一熄滅,陳丹也自動睜開眼睛,她有剎那的迷惘,像是不知身在何處:但馬上醒覺,推開車門,「謝謝你。」還有,「明天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