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喜歡笑我「落後」──「趙其昌什麼都好!思想落後。」
她自己跑在新聞前線,當然嫌我這嫌我那。
她說:「就以年輕人來說,你接觸到的永遠是白色的光明面,在你那間名校裡中學生,個個衣著整齊,相貌清秀、品學兼優,而我,我做新聞遇到的青年,全淪落在黑泥沼中,失業、吸毒、賭博、窮困,天同地比。」
我不服,「在我班裡,也有貧家子弟。」
「但他們仍然對生命充滿希望。」爽爽說。
「這就是性格問題了,他們有志向、有毅力,克服環境,出人頭地,而你那些青年人,一遇困難便低頭,自甘墮落。」
「不不,」爽爽搖頭,「你不能如此武斷,你太天真趙其昌,當一個人遭遇的困難大至不能克服的時候,這便是命運的安排,我這個說法玄一點,你明白嗎?」
我不以為然,「你同情他們?」
「你若瞭解他們的背境,」爽爽歎口氣,「你也會同情他們。」
「個人總可突破環境。」
「是嗎?我同你舉個實例,最近幾年離家少女引起的社會問題最令人注目,我通過福利署,正在訪問數千個個案中其中一名,她名叫張碧琪。」
「說下去。」
「碧琪十三歲那年第一次離家出走。」
我皺上眉頭,「朽木。」
「因為她有六名弟妹,父親早逝,母親同一壯漢同居,壯漢趁酒醉非禮碧琪,碧琪於是憤而離家。」
我最不喜歡聽這類故事,而這種事偏偏日日在我們鼻子下發生。
「其昌,你是唯美派的人物,住在象牙塔中,不接受社會醜陋一面的種種真面目,你閒時看文學書本,彈鋼琴往歐洲逛美術館,但是其昌,我們活在一個真實的世界裡,你試打開港聞版,多少可怖的事在發生著。」
我固執,「我不需要知道。」。
爽爽吸進一口氣,「我承認那是你的運氣,但我卻需要知道,因為這是我的職業。」
我不響。
「二十四歲那年,碧棋的母親與那男人分手,碧琪返到家中,發覺母親已染上毒癖,並且欠下一大筆賭債。」
我以拳擂桌子,「簡直像煽情電影的情節!」
「碧琪被逼再度離家,設法替母親償還債項,現在碧琪十五歲零九個月,她母親急急要尋她,因為要向她要錢,而碧琪的大妹亦告失蹤,你能怪這些女孩子?」
我問:「她們何以為生?」
「天賦本錢,賣淫。」
「你追蹤到碧琪?」
「不是我,是警方與福利署,我只不過在他們的檔案中翻一翻,搜出一個模版而已。」
「啊可怕!」
爽爽吁出一口氣,「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
「她現在住哪裡?」
「跟她的男朋友在一起,她還負責養活他,而他則予她以適當的『保護』。」
「她為什麼不向警方求庇護?」
「她們也需要『自己人』,外頭人只會蔑視她們,她們也會覺得寂寞,於是便與同類相依為命。」
「像一種原始的動物。」
爽爽說:「並不,我開頭亦以為他們沒有思想,是純動物人──餓了吃,渴了喝,疲倦便睡覺,但接觸下來,他們也有細緻的感情。」
「你當心惹到他們的疾病。」我不放心。
「不會的,要不要我帶你去看看碧琪?她相當喜歡我,我倆相當有交通。」
「你想幹什麼?」我駭笑,「為她寫一本書?」
爽爽沉思,「也許。」
「我沒空。」
「其昌,你此刻放暑假,怎麼沒空?」
我一笑置之。
比起爽爽,我是有許多缺點的。她說得對,我無意接觸社會的瘡疤。
而爽爽的熱情、毅力,都是她成為一名好記者的原因,因為她關懷這一切。
而我愛她,就因為她是這麼的一個人。
暑假開始,我比較空閒,但爽爽卻大忙特忙,一星期竟然見不到她一次,我大為鼓燥。
終於她抽空約我喝咖啡,我欣然赴約,發覺在座尚有一個年輕女孩子。
那女孩子長得相當漂亮,打扮得非常鮮艷,卻十分土氣,臉上與身上都紅紅綠綠一大堆,脖子耳朵上懸著俗氣的金飾物。
我詫異,這會是誰呢?
爽爽介紹說:「其昌,這位便是張碧琪。」
我猛然想起來,出一額冷汗,沒想到這個女孩子會活生生出現在我眼前,以前這種人物我只在報上遙遠地讀到,爽爽也太多事,怎麼把她帶到此地來?
表面上我不敢露一點聲色,生怕引起爽爽的不快。我大方的向這個問題少女點點頭,把她當一個正常的人看待。
我問:「要吃冰淇淋嗎?抑或巧克力蛋糕?」
她很n託镸不出聲,半低著頭。
我看看爽爽。聽說這幫女孩子講粗話、打架、吸毒、爭男人,是非常瘋狂的,怎麼她此刻卻表現得這麼安靜?
爽爽說:「她喜歡吃紅豆冰。」
我搭訕:「恐怕咖啡店沒有紅豆冰。」
「我已替她叫了巧克力蘇打。」
張碧琪取出香煙,以熟練的手勢吸食。
爽爽納入正題:「最近怎麼樣?」她問:「你媽有沒有去美沙酮處戒毒?」
「去過一兩次。」張碧琪看我一眼。
「沒關係,他是好朋友。」爽爽說。
我卻覺得很尷尬。
碧琪對爽爽顯然很信任及倚賴,她說下去:「看情形她很難戒得掉,常常叫小弟來問我拿錢。」
「二妹呢?有蹤跡沒有?」
「三台區老大包下了她,見過一次。」碧琪彈彈煙灰,說得輕鬆愉快。
我的一口咖啡塞在食道中不上不下,感覺痛苦。這一代的所作所為,實太驚人。
「你沒有阻止她?」爽爽問。
她答:「沒有必要,走出這個圈子,沒人看得起我們,外頭什麼好的東西我們都沒份。」
「要維持三餐總還可以的。」我忍不住說。
碧琪的目光戟我射過來,明亮清澈。「我試過在銀行做後生,八百元一個月,朝人晚六,結果有職員非禮我,我叫起來,他還罵我,說我這種貨色十元八塊就可以上床。
你不相信?可以問社會署李姑娘。」
我慚愧的低頭。
「我現在有什麼不好,閒閒地賺六七千,大學生也沒這麼多,有了錢,鍾意做什麼就什麼,說不定供一層樓給弟妹住。」
爽爽說:「你還能做多久?」
「誰管它?」
「你約我出來做什麼.」爽爽問。
「我很悶,很不開心。」
「為什麼嗎?」
「想離開林仔。」
「林仔待你不好?」
「悶,想去跟小胖。」
「小胖好過林仔?」
「悶。」
「悶可以聽音樂,看書。」
張碧琪冷笑,「林姑娘比社會署的李姑娘還會講笑話。」
爽爽笑,「也沒關係,你喜歡聊天,隨時約我出來。」
我訝異於這個十五歲女孩子的滄桑、失落、淒涼、成熟、墮落、徬徨,不是親眼看見,真不敢相信有這樣的人跟我活在同一陸地上。
碧琪說:「你與李姑娘都持我不錯,只是誰也救不了我,我太壞了。」
「如果覺得自己壞,為什麼不學好?回家同媽媽住。」
「媽媽又接上了人。」
爽爽很憤怒,「對方是個什麼人?」
「澳門來的,銀蛇頭尋生活的打手。她說她行老運。」
「我去跟她說話。」爽爽很氣。
「算啦林姑娘。」碧琪投熄最後一枝煙,站起來,「這一頓我來付賬。」
「碧琪!」
碧琪已經抓起手袋走開。
我用雙手捧著頭,這個女孩子,真巴不得可以把她按在一大缸熱肥皂水中,用一把刷子,將她刷乾淨,送到一塊乾淨地方。
我喃喃自語:「沒有用,這種實例也許有三十萬個,救得一個,救不得第二個。」
爽爽說:「救得一個是一個。」
「你不是真的要見她媽吧?」我吃驚。
「為什麼不是真的?」
「當心她拿刀砍你!」
「要不要來開開眼界?」
我氣結,「我能不去嗎?有個男人在身邊,至少可以保護你?」
「你,保護我?」爽爽大笑,「百無一用是書生。」
我差些跟她打架。
我真的怕有什麼事會得發生……那種人家,女人都是妓女,男人都是黑社會。
我堅持陪著爽爽去探險。
出乎意料之外的事很多,他們並不住木屋區,我們免了涉水登山,他們住在很骯髒的下等住宅/工廠區,雖然嘈音煩人,地方淺窄,但到底不受天災影響,況且如今到處租金都不便宜。
伊們一家擠在小小的單位中,大大小小的孩子進進出出,個個面孔上有不羈之色,雙眼充滿挑釁不滿,像是隨時可以拔出刀來打一架。
他們與爽爽似乎很熟悉,她顯然是這裡的常客。
伊自顧自在一張小橋上坐下,示意我也坐,沒多久布簾內的房間傳來一聲咳嗽,有人問:「是林姑娘?」聲音沙啞。
爽爽揚聲道:「是。」
我想這個女人就要出來了,一定是又麻又疤,面肉橫生,滿嘴金牙,腰寬十圍,哪還用問?
布簾一掀,跑出來的女子卻使我嚇一跳。伊何止不難者,簡直美得很呢,才四十上下年紀,頭髮燙得蓬蓬鬆鬆,用東西紮著,生了多名孩子,身材卻尚見規模,鵝蛋臉,水汪汪的眼睛一副憔悴亦遮不住她的秀麗,碧琪只及她母親十分之一好看,我真的呆住了。